古文观止(中文繁体)

古文观止(中文繁体)

卷一・周文

鄭伯克段於鄢 (先秦:左丘明 )

鄭伯克段於鄢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初,鄭武公娶於申,曰武姜,生莊公及共叔段。 莊公寤生,驚姜氏,故名曰寤生,遂惡之。 愛共叔段,欲立之。 亟請於武公,公弗許。

及莊公即位,爲之請制。 公曰:“制,巖邑也,虢叔死焉。 佗邑唯命。 ”請京,使居之,謂之京城大叔。 祭仲曰:“都城過百雉,國之害也。 先王之制:大都不過參國之一,中五之一,小九之一。 今京不度,非制也,君將不堪。 ”公曰:“姜氏欲之,焉闢害?”對曰:“姜氏何厭之有!不如早爲之所,無使滋蔓,蔓難圖也。 蔓草猶不可除,況君之寵弟乎!”公曰:“多行不義,必自斃,子姑待之。 ”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。 公子呂曰:“國不堪貳,君將若之何?欲與大叔,臣請事之;若弗與,則請除之。 無生民心。 ”公曰:“無庸,將自及。 ”大叔又收貳以爲己邑,至於廩延。 子封曰:“可矣,厚將得衆。 ”公曰:“不義,不暱,厚將崩。 ” 大叔完聚,繕甲兵,具卒乘,將襲鄭。 夫人將啓之。 公聞其期,曰:“可矣!”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。 京叛大叔段,段入於鄢,公伐諸鄢。 五月辛丑,大叔出奔共。

書曰:“鄭伯克段於鄢。 ”段不弟,故不言弟;如二君,故曰克;稱鄭伯,譏失教也;謂之鄭志。 不言出奔,難之也。

遂寘姜氏於城潁,而誓之曰:“不及黃泉,無相見也。 ”既而悔之。 潁考叔爲潁谷封人,聞之,有獻於公,公賜之食,食舍肉。 公問之,對曰:“小人有母,皆嘗小人之食矣,未嘗君之羹,請以遺之。 ”公曰:“爾有母遺,繄我獨無!”潁考叔曰:“敢問何謂也?”公語之故,且告之悔。 對曰:“君何患焉?若闕地及泉,隧而相見,其誰曰不然?”公從之。 公入而賦:“大隧之中,其樂也融融!”姜出而賦:“大隧之外,其樂也洩洩。 ”遂爲母子如初。

君子曰:“潁考叔,純孝也,愛其母,施及莊公。 《詩》曰:‘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 ’其是之謂乎!”

周鄭交質 (先秦:左丘明 )

周鄭交質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鄭武公、莊公爲平王卿士。 王貳於虢,鄭伯怨王。 王曰:“無之。 ”故周鄭交質。 王子狐爲質於鄭,鄭公子忽爲質於周。

王崩,周人將畀虢公政。 四月,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。 秋,又取成周之禾。 周鄭交惡。

君子曰:“信不由中,質無益也。 明恕而行,要之以禮,雖無有質,誰能間之?苟有明信,澗溪沼沚之毛,蘋蘩蘊藻之菜,筐筥錡釜之器,潢污行潦之水,可薦於鬼神,可羞於王公,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,行之以禮,又焉用質?《風》有《采蘩》、《採蘋》,《雅》有《行葦》、《泂酌》,昭忠信也。 ”

石碏諫寵州籲 (先秦:左丘明 )

石碏諫寵州籲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,曰莊姜。 美而無子,衛人所爲賦《碩人》也。 又娶於陳,曰厲嬀。 生孝伯,蚤死。 其娣戴嬀生桓公,莊姜以爲己子。

公子州籲,嬖人之子也。 有寵而好兵,公弗禁,莊姜惡之。

石碏諫曰:“臣聞愛子,教之以義方,弗納於邪。 驕奢淫佚,所自邪也。 四者之來,寵祿過也。 將立州籲,乃定之矣;若猶未也,階之爲禍。 夫寵而不驕,驕而能降,降而不憾,憾而能眕者,鮮矣。 且夫賤妨貴,少陵長,遠間親,新間舊,小加大,淫破義,所謂六逆也。 君義,臣行,父慈,子孝,兄愛,弟敬,所謂六順也。 去順效逆,所以速禍也。 君人者,將禍是[通“事”]務去,而速之,無乃不可乎?”弗聽。

其子厚與州籲遊,禁之,不可。 桓公立,乃老。

臧僖伯諫觀魚 (先秦:左丘明 )

臧僖伯諫觀魚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春,公將如棠觀魚者。 臧僖伯諫曰:“凡物不足以講大事,其材不足以備器用,則君不舉焉。 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。 故講事以度軌量,謂之‘軌’;取材以章物採,謂之‘物’。 不軌不物,謂之亂政。 亂政亟行,所以敗也。 故春蒐、夏苗、秋獮、冬狩,皆於農隙以講事也。 三年而治兵,入而振旅,歸而飲至,以數軍實。 昭文章,明貴賤,辨等列,順少長,習威儀也。 鳥獸之肉不登於俎,皮革、齒牙、骨角、毛羽不登於器,則君不射,古之制也。 若夫山林川澤之實,器用之資,皁隸之事,官司之守,非君所及也。 ” 公曰:“吾將略地焉。 ”遂往,陳魚而觀之。 僖伯稱疾不從。

書曰:“公矢魚與棠。 ”非禮也,且言遠地也。

鄭莊公戒飭守臣 (先秦:左丘明 )

鄭莊公戒飭守臣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秋七月,公會齊侯、鄭伯伐許。 庚辰,傅於許。 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,子都自下射之,顛。 瑕叔盈又以蝥弧登,周麾而呼曰:“君登矣!”鄭師畢登。 壬午,遂入許。 許莊公奔衛。 齊侯以許讓公。 公曰:“君謂許不共,故從君討之。 許既伏其罪矣。 雖君有命,寡人弗敢與聞。 ”乃與鄭人。

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,曰:“天禍許國,鬼神實不逞於許君,而假手於我寡人,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,其敢以許自爲功乎?寡人有弟,不能和協,而使糊其口於四方,其況能久有許乎?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,吾將使獲也佐吾子。 若寡人得沒於地,天其以禮悔禍於許,無寧茲許公復奉其社稷,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,如舊昏媾,其能降以相從也。 無滋他族實逼處此,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。 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,而況能禋祀許乎?寡人之使吾子處此,不惟許國之爲,亦聊以固吾圉也。 ”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,曰:“凡而器用財賄,無置於許。 我死,乃亟去之!吾先君新邑於此,王室而既卑矣,周之子孫日失其序。 夫許,大嶽之胤也。 天而既厭周德矣,吾其能與許爭乎?” 君子謂鄭莊公“於是乎有禮。 禮,經國家,定社稷,序民人,利後嗣者也。 許,無刑而伐之,服而舍之,度德而處之,量力而行之,相時而動,無累後人,可謂知禮矣。 ”(序民人 一作:序人民)

臧哀伯諫納郜鼎 (先秦:左丘明 )

臧哀伯諫納郜鼎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夏四月,取郜大鼎於宋,納於大廟,非禮也。

臧哀伯諫曰:“君人者,將昭德塞違,以臨照百官;猶懼或失之,故昭令德以示子孫。 是以清廟茅屋,大路越席,大羹不致,粢食不鑿,昭其儉也;袞冕黻珽,帶裳幅舄,衡紞紘綖,昭其度也;藻率鞞鞛,鞶厲遊纓,昭其數也;火龍黼黻,昭其文也;五色比象,昭其物也;鍚鸞和鈴,昭其聲也;三辰旂旗,昭其明也。 夫德,儉而有度,登降有數。 文物以紀之,聲明以發之,以臨照百官,百官於是乎戒懼,而不敢易紀律。 今滅德立違,而置其賂器於大廟,以明示百官。 百官象之,其又何誅焉?國家之敗,由官邪也;官之失德,寵賂章也。 郜鼎在廟,章孰甚焉?武王克商,遷九鼎於雒邑,義士猶或非之,而況將昭違亂之賂器於大廟。 其若之何?”公不聽。

季樑諫追楚師 (先秦:左丘明 )

季樑諫追楚師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楚武王侵隨,使薳章求成焉,軍於瑕以待之。 隨人使少師董成。

鬥伯比言於楚子曰:“吾不得志於漢東也,我則使然。 我張吾三軍而被吾甲兵,以武臨之,彼則懼而協以謀我,故難間也。 漢東之國,隨爲大。 隨張,必棄小國。 小國離,楚之利也。 少師侈,請羸師以張之。 ”熊率且比曰:“季樑在,何益?”鬥伯比曰:“以爲後圖。 少師得其君。 ” 王毀軍而納少師。 少師歸,請追楚師。 隨侯將許之。

季樑止之曰:“天方授楚。 楚之羸,其誘我也,君何急焉?臣聞小之能敵大也,小道大淫。 所謂道,忠於民而信於神也。 上思利民,忠也;祝史正辭,信也。 今民餒而君逞欲,祝史矯舉以祭,臣不知其可也。 ”公曰:“吾牲牷肥腯,粢盛豐備,何則不信?”對曰:“夫民,神之主也。 是以聖王先成民,而後致力於神。 故奉牲以告曰‘博碩肥腯。 ’謂民力之普存也,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,謂其不疾瘯蠡也,謂其備腯鹹有也。 奉盛以告曰:‘潔粢豐盛。 ’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。 奉酒醴以告曰:‘嘉慄旨酒。 ’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。 所謂馨香,無讒慝也。 故務其三時,修其五教,親其九族,以致其禋祀。 於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,故動則有成。 今民各有心,而鬼神乏主,君雖獨豐,其何福之有?君姑修政而親兄弟之國,庶免於難。 ” 隨侯懼而修政,楚不敢伐。

曹劌論戰 (先秦:左丘明 )

曹劌論戰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十年春,齊師伐我。 公將戰。 曹劌請見。 其鄉人曰:“肉食者謀之,又何間焉?”劌曰:“肉食者鄙,未能遠謀。 ”乃入見。 問:“何以戰?”公曰:“衣食所安,弗敢專也,必以分人。 ”對曰:“小惠未遍,民弗從也。 ”公曰:“犧牲玉帛,弗敢加也,必以信。 ”對曰:“小信未孚,神弗福也。 ”公曰:“小大之獄,雖不能察,必以情。 ”對曰:“忠之屬也。 可以一戰。 戰則請從。 ”(遍 一作:徧) 公與之乘,戰於長勺。 公將鼓之。 劌曰:“未可。 ”齊人三鼓。 劌曰:“可矣。 ”齊師敗績。 公將馳之。 劌曰:“未可。 ”下視其轍,登軾而望之,曰:“可矣。 ”遂逐齊師。

既克,公問其故。 對曰:“夫戰,勇氣也。 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 彼竭我盈,故克之,夫大國,難測也,懼有伏焉。 吾視其轍亂,望其旗靡,故逐之。 ”

齊桓公伐楚 (先秦:左丘明 )

齊桓公伐楚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齊侯與蔡姬乘舟於囿,蕩公。 公懼變色;禁之,不可。 公怒,歸之,未之絕也。 蔡人嫁之。

四年春,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,蔡潰,遂伐楚。 楚子使與師言曰:“君處北海,寡人處南海,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。 不虞君之涉吾地也,何故?”管仲對曰:“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:‘五侯九伯,女實徵之,以夾輔周室。 ’賜我先君履:東至於海,西至於河,南至於穆陵,北至於無棣。 爾貢包茅不入,王祭不共,無以縮酒,寡人是徵;昭王南征而不復,寡人是問。 ”對曰:“貢之不入,寡君之罪也,敢不共給?昭王之不復,君其問諸水濱。 ”(徵 通 徵) 師進,次於陘。

夏,楚子使屈完如師。 師退,次於召陵。 齊侯陳諸侯之師,與屈完乘而觀之。 齊侯曰:“豈不榖()是爲? 先君之好是繼,與不榖同好,何如?”對曰:“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,辱收寡君,寡君之願也。 ”齊侯曰:“以此衆戰,誰能御之!以此攻城,何城不克!”對曰:“君若以德綏諸侯,誰敢不服? 君若以力,楚國方城以爲城,漢水以爲池,雖衆,無所用之!” 屈完及諸侯盟。

宮之奇諫假道 (先秦:左丘明 )

宮之奇諫假道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。

宮之奇諫曰:“虢,虞之表也。 虢亡,虞必從之。 晉不可啓,寇不可翫。 一之謂甚,其可再乎?諺所謂‘輔車相依,脣亡齒寒’者,其虞、虢之謂也。 ” 公曰:“晉,吾宗也,豈害我哉?” 對曰:“大伯、虞仲,大王之昭也 。 大伯不從,是以不嗣。 虢仲、虢叔,王季之穆也,爲文王卿士,勳在王室,藏於盟府。 將虢是滅,何愛於虞!且虞能親於桓、莊乎?其愛之也,桓、莊之族何罪?而以爲戮,不唯逼乎?親以寵逼,猶尚害之,況以國乎?” 公曰:“吾享祀豐潔,神必據我。 ” 對曰:“臣聞之,鬼神非人實親,惟德是依。 故《周書》曰:‘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 ’又曰:‘黍稷非馨,明德惟馨。 ’又曰:‘民不易物,惟德繄物。 ’如是,則非德,民不和,神不享矣。 神所馮依,將在德矣。 若晉取虞,而明德以薦馨香,神其吐之乎?” 弗聽,許晉使。

宮之奇以其族行,曰:“虞不臘矣。 在此行也,晉不更舉矣。 ” 八月甲午,晉侯圍上陽,問於卜偃曰:“吾其濟乎?” 對曰:“克之。 ” 公曰:“何時?” 對曰:“童謠曰:‘丙之晨,龍尾伏辰,均服振振,取虢之旂。 鶉之賁賁,天策燉燉,火中成軍,虢公其奔。 ’其九月、十月之交乎!丙子旦,日在尾,月在策,鶉火中,必是時也。 ” 冬,十二月丙子朔,晉滅虢,虢公醜奔京師。 師還,館於虞,遂襲虞,滅之,執虞公.及其大夫井伯,從媵秦穆姬。 而修虞祀,且歸其職貢於王,故書曰:“晉人執虞公。 ”罪虞公,言易也。

齊桓下拜受胙 (先秦:左丘明 )

齊桓下拜受胙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夏,會於葵丘,尋盟,且修好,禮也。

王使宰孔賜齊侯胙,曰:“天子有事於文武,使孔賜伯舅胙。 ”齊侯將下拜。 孔曰:“且有後命。 天子使孔曰:‘以伯舅耋老,加勞,賜一級,無下拜!”’對曰:“天威不違顏咫尺,小白餘敢貪天子之命‘無下拜’!恐隕越於下,以遺天子羞,敢不下拜?”下,拜,登,受。

陰飴甥對秦伯 (先秦:左丘明 )

陰飴甥對秦伯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十月,晉陰飴甥會秦伯,盟於王城。

秦伯曰:“晉國和乎?”對曰:“不和。 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,不憚徵繕以立圉也。 曰:‘必報仇,寧事戎狄。 ’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,不憚徵繕以待秦命。 曰:‘必報德,有死無二。 ’以此不和。 ”秦伯曰:“國謂君何?”對曰:“小人戚,謂之不免;君子恕,以爲必歸。 小人曰:‘我毒秦,秦豈歸君?’君子曰:‘我知罪矣,秦必歸君。 貳而執之,服而舍之,德莫厚焉,刑莫威焉。 服者懷德,貳者畏刑,此一役也,秦可以霸。 納而不定,廢而不立,以德爲怨,秦不其然。 ’”秦伯曰:“是吾心也。 ” 改館晉侯,饋七牢焉。

子魚論戰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魚論戰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二十有二年春,公伐邾,取須句。 夏,宋公、衛侯、許男、滕子伐鄭。 秋,八月丁未,及邾人戰於升陘。 冬,十有一月己巳朔,宋公及楚人戰於泓,宋師敗績。

楚人伐宋以救鄭。 宋公將戰。 大司馬固諫曰:“天之棄商久矣,君將興之,弗可赦也已。 ”弗聽。 冬十一月己巳朔,宋公及楚人戰於泓。 宋人既成列,楚人未既濟。 司馬曰:“彼衆我寡,及其未既濟也,請擊之。 ”公曰:“不可。 ”既濟而未成列,又以告。 公曰:“未可。 ”既陳而後擊之,宋師敗績。 公傷股,門官殲焉。

國人皆咎公。 公曰:“君子不重傷,不禽二毛。 古之爲軍也,不以阻隘也。 寡人雖亡國之餘,不鼓不成列。 ”子魚曰:“君未知戰。 勍敵之人,隘而不列,天讚我也。 阻而鼓之,不亦可乎?猶有懼焉!且今之勍者,皆我敵也。 雖及胡耇,獲則取之,何有於二毛?明恥教戰,求殺敵也。 傷未及死,如何勿重?若愛重傷,則如勿傷;愛其二毛,則如服焉。 三軍以利用也,金鼓以聲氣也。 利而用之,阻隘可也;聲盛致志,鼓儳可也。 ”

寺人披見文公 (先秦:左丘明 )

寺人披見文公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呂、郤畏逼,將焚公宮而弒晉侯。 寺人披請見。 公使讓之,且辭焉,曰:“蒲城之役,君命一宿,女即至。 其後餘從狄君以田渭濱,女爲惠公來求殺餘,命女三宿,女中宿至。 雖有君命何其速也?夫袪猶在,女其行乎!”對曰:“臣謂君之入也,其知之矣。 若猶未也,又將及難。 君命無二,古之制也。 除君之惡,唯力是視。 蒲人、狄人、餘何有焉?即位,其無蒲、狄乎!齊桓公置射鉤,而使管仲相。 君若易之,何辱命焉?行者甚衆,豈唯刑臣?”公見之,以難告。 晉侯潛會秦伯於王城。 己丑晦,公宮火。 瑕甥、郤芮不獲公,乃如河上,秦伯誘而殺之。

介之推不言祿 (先秦:左丘明 )

介之推不言祿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侯賞從亡者,介之推不言祿,祿亦弗及。

推曰:“獻公之子九人,唯君在矣。 惠、懷無親,外內棄之。 天未絕晉,必將有主。 主晉祀者,非君而誰?天實置之,而二三子以爲己力,不亦誣乎?竊人之財,猶謂之盜。 況貪天之功,以爲己力乎?下義其罪,上賞其奸。 上下相蒙,難與處矣。 ” 其母曰:“盍亦求之?以死誰懟?” 對曰:“尤而效之,罪又甚焉!且出怨言,不食其食。 ” 其母曰:“亦使知之,若何?” 對曰:“言,身之文也。 身將隱,焉用文之?是求顯也。 ” 其母曰:“能如是乎?與汝偕隱。 ”遂隱而死。

晉侯求之,不獲,以綿上(地名)爲之田。 曰:“以志吾過,且旌善人。 ”

展喜犒師 (先秦:左丘明 )

展喜犒師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夏,齊孝公伐我北鄙。

公使展喜犒師、使受命於展禽、齊侯未入竟、展喜從之, 曰:“寡君聞君親舉玉趾、將辱於敝邑,使下臣犒執事、”齊侯曰:“魯人恐乎?”對曰:“小人恐矣,君子則否。 ”齊侯曰:“室如縣罄、野無青草、何恃而不恐?”對曰:“恃先王之命。 昔周公、 大公股肱周室、夾輔成王。 成王勞之,而賜之盟,曰:‘世世子 孫無相害也!’載在盟府、大師職之、桓公是以糾合諸侯,而謀 其不協,彌縫其闕、而匡救其災,昭舊職也、及君即位,諸侯 之望曰:‘其率桓之功、“我敝邑用是不敢保聚、曰:‘豈其嗣世 九年,而棄命廢職?其若先君何?君必不然。 ’恃此而不恐。 ”齊侯乃還。

燭之武退秦師 (先秦:左丘明 )

燭之武退秦師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侯、秦伯圍鄭,以其無禮於晉,且貳於楚也。 晉軍函陵,秦軍氾南。

佚之狐言於鄭伯曰:“國危矣,若使燭之武見秦君,師必退。 ”公從之。 辭曰:“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;今老矣,無能爲也已。 ”公曰:“吾不能早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過也。 然鄭亡,子亦有不利焉!”許之。

夜縋而出,見秦伯,曰:“秦、晉圍鄭,鄭既知亡矣。 若亡鄭而有益於君,敢以煩執事。 越國以鄙遠,君知其難也,焉用亡鄭以陪鄰?鄰之厚,君之薄也。 若舍鄭以爲東道主,行李之往來,共其乏困,君亦無所害。 且君嘗爲晉君賜矣,許君焦、瑕,朝濟而夕設版焉,君之所知也。 夫晉,何厭之有?既東封鄭,又欲肆其西封,若不闕秦,將焉取之?闕秦以利晉,唯君圖之。 ”秦伯說,與鄭人盟。 使杞子、逢孫、楊孫戍之,乃還。

子犯請擊之。 公曰:“不可。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。 因人之力而敝之,不仁;失其所與,不知;以亂易整,不武。 吾其還也。 ”亦去之。

(選自《左傳》)

蹇叔哭師 (先秦:左丘明 )

蹇叔哭師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冬,晉文公卒。 庚辰,將殯於曲沃。 出絳,柩有聲如牛。 卜偃使大夫拜,曰:“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,擊之,必大捷焉。 ” 杞子自鄭使告於秦曰:“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,若潛師以來,國可得也。 ”穆公訪諸蹇叔。 蹇叔曰:“勞師以襲遠,非所聞也。 師勞力竭,遠主備之,無乃不可乎?師之所爲,鄭必知之。 勤而無所,必有悖心。 且行千里,其誰不知?”公辭焉。 召孟明、 西乞、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。 蹇叔哭之曰:“孟子!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。 ”公使謂之曰:“爾何知!中壽,爾墓之木拱矣!” 蹇叔之子與師,哭而送之,曰:“晉人御師必於崤,崤有二陵焉。 其南陵,夏後皋之墓地;其北陵,文王之所闢風雨也,必死是間,餘收爾骨焉?秦師遂東。

卷二・周文

鄭子家告趙宣子 (先秦:左丘明 )

鄭子家告趙宣子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侯合諸侯於扈,平宋也。

於是晉侯不見鄭伯,以爲貳於楚也。 鄭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,以告趙宣子曰:“寡君即位三年,召蔡侯而與之事君。 九月,蔡侯入於敝邑以行,敝邑以侯宣多之難,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,十一月,克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於執事。 十二年六月,歸生佐寡君之嫡夷,以請陳侯於楚而朝諸君。 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,以蕆陳事。 十五年五月,陳侯自敝邑往朝於君。 往年正月,燭之武往朝夷也。 八月,寡君又往朝。 以陳蔡之密邇於楚,而不敢貳焉,則敝邑之故也。 雖敝邑之事君,何以不免?在位之中,一朝於襄,而再見於君,夷與孤之二三臣,相及於絳。 雖我小國,則蔑以過之矣。 今大國曰:‘爾未逞吾志。 ’敝邑有亡,無以加焉。 古人有言曰:‘畏首畏尾,身其餘幾?’又曰:‘鹿死不擇音。 ’小國之事大國也,德,則其人也;不德,則其鹿也。 鋌而走險,急何能擇?命之罔極,亦知亡矣。 將悉敝賦以待於鯈,唯執事命之。 文公二年,朝於齊;四年,爲齊侵蔡,亦獲成於楚。 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,豈有罪也?大國若弗圖,無所逃命。 ” 晉鞏朔行成於鄭,趙穿、公婿池爲質焉。

王孫滿對楚子 (先秦:左丘明 )

王孫滿對楚子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楚子伐陸渾之戎,遂至於雒,觀兵於周疆。 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。 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。

對曰:“在德不在鼎。 昔夏之方有德也,遠方圖物,貢金九牧,鑄鼎象物,百物而爲之備,使民知神奸。 故民入川澤山林,不逢不若。 螭魅罔兩,莫能逢之。 用能協於上下,以承天休。 桀有昏德,鼎遷於商,載祀六百。 商紂暴虐,鼎遷於周。 德之休明,雖小,重也。 其奸回昏亂,雖大,輕也。 天祚明德,有所底止。 成王定鼎於郟鄏,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天所命也。 周德雖衰,天命未改。 鼎之輕重,未可問也。 ”

齊國佐不辱命 (先秦:左丘明 )

齊國佐不辱命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師從齊師,入自丘輿,擊馬陘。

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、玉磬與地。 “不可,則聽客之所爲。 ” 賓媚人致賂,晉人不可,曰:“必以肖同叔子爲質,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。 ”對曰:“肖同叔子非他,寡君之母也;若以匹敵,則亦晉君之母也。 吾子布大命於諸侯,而曰必質其母以爲信,其若王命何?且是以不孝令也。 詩曰:‘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 ’若以不孝令於諸侯,其無乃非德類也乎?先王疆理天下,物土之宜,而布其利。 故詩曰:‘我疆我理,南東其畝。 ’今吾子疆理諸侯,而曰‘盡東其畝’而已;唯吾子戎車是利,無顧土宜,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?反先王則不義,何以爲盟主?其晉實有闕。 四王之王也,樹德而濟同欲焉;五伯之霸也,勤而撫之,以役王命;今吾子求合諸侯,以逞無疆之慾。 詩曰:‘佈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 ’子實不優,而棄百祿,諸侯何害焉?不然,寡君之命使臣,則有辭矣。 曰‘子以君師辱於敝邑,不腆敝賦,以犒從者;畏君之震,師徒橈敗。 吾子惠徼齊國之福,不泯其社稷,使繼舊好,唯是先君之敝器、土地不敢愛。 子又不許,請收合餘燼,背城借一。 敝邑之幸,亦云從也;況其不幸,敢不唯命是聽?’”

楚歸晉知罃 (先秦:左丘明 )

楚歸晉知罃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晉人歸楚公子谷臣,與連尹襄老之屍於楚,以求知罃。 於是荀首佐中軍矣,故楚人許之。

王送知罃,曰:“子其怨我乎?”對曰:“二國治戎,臣不才,不勝其任,以爲俘馘。 執事不以釁鼓,使歸即戮,君之惠也。 臣實不才,又誰敢怨?” 王曰:“然則德我乎?”對曰:“二國圖其社稷,而求紓其民,各懲其忿,以相宥也,兩釋累囚,以成其好。 二國有好,臣不與及,其誰敢德?” 王曰:“子歸何以報我?”對曰:“臣不任受怨,君亦不任受德。 無怨無德,不知所報。 ” 王曰:“雖然,必告不穀。 ”對曰:“以君之靈,累臣得歸骨於晉,寡君之以爲戮,死且不朽。 若從君之惠而免之,以賜君之外臣首;首其請於寡君,而以戮於宗,亦死且不朽。 若不獲命,而使嗣宗職,次及於事,而帥偏師以脩封疆,雖遇執事,其弗敢違。 其竭力致死,無有二心,以盡臣禮。 所以報也! 王曰:“晉未可與爭。 ”重爲之禮而歸之。

呂相絕秦 (先秦:左丘明 )

呂相絕秦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夏四月戊午,晉侯使呂相絕秦,曰:“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,戮力同心,申之以盟誓,重之以昏姻。 天禍晉國,文公如齊,惠公如秦。 無祿,獻公即世。 穆公不忘舊德,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。 又不能成大勳,而爲韓之師。 亦悔於厥心,用集我文公。 是穆之成也。

“文公躬擐甲冑,跋履山川,逾越險阻,徵東之諸侯,虞、夏、商、周之胤,而朝諸秦,則亦既報舊德矣。 鄭人怒君之疆埸,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。 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,擅及鄭盟。 諸侯疾之,將致命於秦。 文公恐懼,綏靜諸侯,秦師克還無害,則是我有大造於西也。

“無祿,文公即世;穆爲不弔,蔑死我君,寡我襄公,迭我餚地,奸絕我好,伐我保城。 殄滅我費滑,散離我兄弟,撓亂我同盟,傾覆我國家。 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勳,而懼社稷之隕,是以有淆之師。 猶願赦罪於穆公,穆公弗聽,而即楚謀我。 天誘其衷,成王隕命,穆公是以不克逞志於我。

“穆、襄即世,康、靈即位。 康公,我之自出,又欲闕翦我公室,傾覆我社稷,帥我蝥賊,以來蕩搖我邊疆,我是以有令狐之役。 康猶不悛,入我河曲,伐我涑川,俘我王官,翦我羈馬,我是以有河曲之戰。 東道之不通,則是康公絕我好也。

“及君之嗣也,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:‘庶撫我乎!’君亦不惠稱盟,利吾有狄難,入我河縣,焚我箕、郜,芟夷我農功,虔劉我邊垂,我是以有輔氏之聚。 君亦悔禍之延,而欲徼福於先君獻、穆,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:‘吾與女同好棄惡,復脩舊德,以追念前勳。 ’言誓未就,景公即世,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。 君又不祥,背棄盟誓。 白狄及君同州,君之仇讎,而我昏姻也。 君來賜命曰:‘吾與女伐狄。 ’寡君不敢顧昏姻。 畏君之威,而受命於吏。 君有二心於狄,曰:‘晉將伐女。 ’狄應且憎,是用告我。 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,亦來告我曰:‘秦背令狐之盟,而來求盟於我:“昭告昊天上帝、秦三公、楚三王曰:‘餘雖與晉出入,餘唯利是視。 ’”不榖惡其無成德,是用宣之,以懲不壹。 ’諸侯備聞此言,斯是用痛心疾首,暱就寡人。 寡人帥以聽命,唯好是求。 君若惠顧諸侯,矜哀寡人,而賜之盟,則寡人之願也,其承寧諸侯以退,豈敢徼亂?君若不施大惠,寡人不佞,其不能以諸侯退矣。 敢盡布之執事,俾執事實圖利之。 ”

駒支不屈於晉 (先秦:左丘明 )

駒支不屈於晉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會於向,將執戎子駒支。 範宣子親數諸朝。 曰:“來,姜戎氏。 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,乃祖吾離被苫蓋,蒙荊棘,以來歸我先君。 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,與女剖分而食之。 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,蓋言語漏泄,則職女之由。 詰朝之事,爾無與焉!與,將執女。 ” 對曰:“昔秦人負恃其衆,貪於土地,逐我諸戎。 惠公蠲其大德,謂我諸戎是四嶽之裔胄也,毋是翦棄。 賜我南鄙之田,狐狸所居,豺狼所嗥。 我諸戎除翦其荊棘,驅其狐狸豺狼,以爲先君不侵不叛之臣,至於今不貳。 昔文公與秦伐鄭,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,於是乎有餚之師。 晉御其上,戎亢其下,秦師不復,我諸戎實然。 譬如捕鹿,晉人角之,諸戎掎之,與晉踣之,戎何以不免?自是以來,晉之百役,與我諸戎相繼於時,以從執政,猶餚志也,豈敢離逷?今官之師旅,無乃實有所闕,以攜諸侯,而罪我諸戎。 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,贄幣不通,言語不達,何惡之能爲?不與於會,亦無瞢焉。 ”賦《青蠅》而退。

宣子辭焉,使即事於會,成愷悌也。

祁奚請免叔向 (先秦:左丘明 )

祁奚請免叔向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欒盈出奔楚。 宣子殺羊舌虎,囚叔向。 人謂叔向曰:“子離於罪,其爲不知乎?”叔向曰:“與其死亡若何?詩曰:‘優哉遊哉,聊以卒歲。 ’知也。 ” 樂王鮒見叔向曰:“吾爲子請。 ”叔向弗應,出不拜。 其人皆咎叔向。 叔向曰:“必祁大夫。 ”室老聞之曰:“樂王鮒言於君無不行,求赦吾子,吾子不許;祁大夫所不能也,而曰必由之。 何也?”叔向曰:“樂王鮒從君者也,何能行?祁大夫外舉不棄仇,內舉不失親,其獨遺我乎?詩曰:‘有覺德行,四國順之。 ’夫子,覺者也。 ” 晉侯問叔向之罪於樂王鮒。 對曰:“不棄其親,其有焉。 ” 於是祁奚老矣,聞之,乘馹而見宣子,曰:“《詩》曰:‘惠我無疆,子孫保之。 ’《書》曰:‘聖有謨勳,明徵定保。 ’夫謀而鮮過,惠訓不倦者,叔向有焉,社稷之固也。 猶將十世宥之,以勸能者。 今壹不免其身,以棄社稷,不亦惑乎?鯀殛而禹興;伊尹放大甲而相之,卒無怨色;管蔡爲戮,周公右王。 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?子爲善,誰敢不勉,多殺何爲?”宣子說,與之乘,以言諸公而免之。 不見叔向而歸,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。

子產告範宣子輕幣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產告範宣子輕幣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範宣子爲政,諸侯之幣重,鄭人病之。

二月,鄭伯如晉。 子產寓書於子西,以告宣子,曰:“子爲晉國,四鄰諸侯,不聞令德而聞重幣。 僑也惑之。 僑聞君子長國家者,非無賄之患,而無令名之難,夫諸侯之賄,聚於公室,則諸侯貳;若吾子賴之,則晉國貳。 諸侯貳則晉國壞,晉國貳則子之家壞。 何沒沒也?將焉用賄? 夫令名,德之輿也。 德,國家之基也。 有基無壞,無亦是務乎?有德則樂,樂則能久。 詩云:‘樂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 ’有令德也夫!‘上帝臨女,無貳爾心。 ’有令名也夫!恕思以明德,則令名載而行之,是以遠至邇安。 毋寧使人謂子,子實生我,而謂子浚我以生乎?象有齒以焚其身,賄也。 ” 宣子說,乃輕幣。

晏子不死君難 (先秦:左丘明 )

晏子不死君難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,遂取之。 莊公通焉。 崔子弒之。

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。 其人曰:“死乎?”曰:“獨吾君也乎哉,吾死也?”曰:“行乎?”曰:“吾罪也乎哉,吾亡也?”曰:“歸乎?”曰:“君死,安歸?君民者,豈以陵民?社稷是主。 臣君者,豈爲其口實?社稷是養。 故君爲社稷死,則死之;爲社稷亡,則亡之。 若爲己死,而爲己亡,非其私暱,誰敢任之?且人有君而弒之,吾焉得死之?而焉得亡之?將庸何歸?”門啓而入,枕屍股而哭。 興,三踊而出。 人謂崔子:“必殺之。 ”崔子曰:“民之望也,舍之得民。 ”

季札觀周樂 (先秦:左丘明 )

季札觀周樂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吳公子札來聘。 ……請觀於周樂。 使工爲之歌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曰:“美哉!始基之矣,猶未也,然勤而不怨矣。 爲之歌《邶》、《鄘》、《衛》,曰:“美哉,淵乎!憂而不困者也。 吾聞衛康叔、武公之德如是,是其《衛風》乎?”爲之歌《王》曰:“美哉!思而不懼,其周之東乎!”爲之歌《鄭》,曰:“美哉!其細已甚,民弗堪也。 是其先亡乎!”爲之歌《齊》,曰:“美哉,泱泱乎!大風也哉!表東海者,其大公乎?國未可量也。 ”爲之歌《豳》,曰:“美哉,蕩乎!樂而不淫,其周公之東乎?”爲之歌《秦》,曰:“此之謂夏聲。 夫能夏則大,大之至也,其周之舊乎!”爲之歌《魏》,曰:“美哉,渢渢乎!大而婉,險而易行,以德輔此,則明主也!”爲之歌《唐》,曰:“思深哉!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?不然,何憂之遠也?非令德之後,誰能若是?”爲.之歌《陳》,曰:“國無主,其能久乎!”自《鄶》以下無譏焉! 爲之歌《小雅》,曰。 “美哉!思而不貳,怨而不言,其周德之衰乎?猶有先王之遺民焉!”爲之歌《大雅》,曰:“廣哉!熙熙乎!曲而有直體,其文王之德乎?” 爲之歌《頌》,曰:“至矣哉!直而不倨,曲而不屈;邇而不逼,遠而不攜;遷而不淫,復而不厭;哀而不愁,樂而不荒;用而不匱,廣而不宣;施而不費,取而不貪;處而不底,行而不流。 五聲和,八風平;節有度,守有序。 盛德之所同也!” 見舞《象箾》、《南龠》者,曰:“美哉,猶有憾!”見舞《大武》者,曰:“美哉,周之盛也,其若此乎?”見舞《韶濩》者,曰:“聖人之弘也,而猶有慚德,聖人之難也!”見舞《大夏》者,曰:“美哉!勤而不德。 非禹,其誰能修之!”見舞《韶箾》者“,曰:“德至矣哉!大矣,如天之無不幬也,如地之無不載也!雖甚盛德,其蔑以加於此矣。 觀止矣!若有他樂,吾不敢請已!”

子產壞晉館垣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產壞晉館垣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公薨之月,子產相鄭伯以如晉,晉侯以我喪故,未之見也。 子產使盡壞其館之垣,而納車馬焉。

士文伯讓之,曰:“敝邑以政刑之不修,寇盜充斥,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,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館,高其閈 閎,厚其牆垣,以無憂客使。 今吾子壞之,雖從者能戒,其若異客何?以敝邑之爲盟主,繕完葺牆,以待賓客。 若皆毀之,其何以共命?寡君使匄請命。

對曰:“以敝邑褊小,介於大國,誅求無時,是以不敢寧居,悉索敝賦,以來會時事。 逢執事之不閒,而未得見;又不獲聞命,未知見時。 不敢輸幣,亦不敢暴露。 其輸之,則君之府實也,非薦陳之,不敢輸也。 其暴露之,則恐燥溼之不時而朽蠹,以重敝邑之罪。 僑聞文公之爲盟主也,宮室卑庳,無觀臺榭,以崇大諸侯之館,館如公寢;庫廄繕修,司空以時平易道路,圬人以時塓館宮室;諸侯賓至,甸設庭燎,僕人巡宮,車馬有所,賓從有代,巾車脂轄,隸人、牧、圉,各瞻其事;百官之屬各展其物;公不留賓,而亦無廢事;憂樂同之,事則巡之,教其不知,而恤其不足。 賓至如歸,無寧災患;不畏寇盜,而亦不患燥溼。 今銅鞮之宮數裏,而諸侯舍於隸人,門不容車,而不可逾越;盜賊公行。 而天癘不戒。 賓見無時,命不可知。 若又勿壞,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。 敢請執事,將何所命之?雖君之有魯喪,亦敝邑之憂也。 若獲薦幣,修垣而行,君之惠也,敢憚勤勞?” 文伯覆命。 趙文子曰:“信。 我實不德,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,是吾罪也。 ”使士文伯謝不敏焉。

晉侯見鄭伯,有加禮,厚其宴好而歸之。 乃築諸侯之館。

叔向曰:“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!子產有辭,諸侯賴之,若之何其釋辭也?《詩》曰:‘辭之輯矣,民之協矣;辭之懌矣,民之莫矣。 ’其知之矣。 ”

子產論尹何爲邑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產論尹何爲邑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子皮欲使尹何爲邑。 子產曰:“少,未知可否。 ”子皮曰:“願,吾愛之,不吾叛也。 使夫往而學焉,夫亦愈知治矣。 ”子產曰;“不可。 人之愛人,求利之也。 今吾子愛人則以政。 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,其傷實多。 子之愛人,傷之而已,其誰敢求愛於子?子於鄭國,棟也。 棟折榱崩,僑將厭焉,敢不盡言?子有美錦,不使人學制焉。 大官大邑,身之所庇也,而使學者制焉。 其爲美錦,不亦多乎?僑聞學而後入政,未聞以政學者也。 若果行此,必有所害。 譬如田獵,射御貫,則能獲禽;若未嘗登車射御,則敗績厭覆是懼,何暇思獲? 子皮曰:“善哉!虎不敏。 吾聞君子務知大者、遠者,小人務知小者、近者。 我,小人也。 衣服附在吾身,我知而慎之;大官、大邑,所以庇身也,我遠而慢之。 微子之言,吾不知也。 他日我曰:‘子爲鄭國,我爲吾家,以庇焉,其可也。 ’今而後知不足。 自今請雖吾家,聽子而行。 ”子產曰:“人心之不同,如其面焉。 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?抑心所謂危,亦以告也。 ”子皮以爲忠,故委政焉。 子產是以能爲鄭國。

子產卻楚逆女以兵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產卻楚逆女以兵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楚公子圍聘於鄭,且娶於公孫段氏。 伍舉爲介。 將入館,鄭人惡之。 使行人子羽與之言,乃館於外。

既聘,將以衆逆。 子產患之,使子羽辭曰:“以敝邑褊小,不足以容從者,請墠聽命!”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對曰:“君辱貺寡大夫圍,謂圍:‘將使豐氏撫有而室。 ’圍布几筵,告於莊、共之廟而來。 若野賜之,是委君貺於草莽也!是寡大夫不得列於諸卿也!不寧唯是,又使圍蒙其先君,將不得爲寡君老,其蔑以復矣。 唯大夫圖之!”子羽曰:“小國無罪,恃實其罪。 將恃大國之安靖己,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。 小國失恃而懲諸侯,使莫不憾者,距違君命,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!不然,敝邑,館人之屬也,其敢愛豐氏之祧?” 伍舉知其有備也,請垂櫜而入。 許之。

子革對靈王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革對靈王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楚子狩於州來,次於潁尾,使蕩侯、潘子、司馬督、囂尹午、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。 楚子次於乾溪,以爲之援。

雨雪,王皮冠,秦復陶,翠被,豹舄,執鞭以出,僕析父從。 右尹子革夕,王見之。 去冠被,舍鞭,與之語曰:“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、王孫牟、燮父、禽父,並事康王,四國皆有分,我獨無有。 今吾使人於周,求鼎以爲分,王其與我乎?” 對曰:“與君王哉!昔我先王熊繹,闢在荊山,篳路藍縷,以處草莽,跋涉山林,以事天子,唯是桃弧、棘矢,以共御王事。 齊,王舅也;晉及魯、衛,王母弟也。 楚是以無分,而彼皆有。 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,將唯命是從,豈其愛鼎?”王曰:“昔我皇祖伯父昆吾,舊許是宅。 今鄭人貪賴其田,而不我與。 我若求之,其與我乎?” 對曰:“與君王哉!周不愛鼎,鄭敢愛田?”王曰:“昔諸侯遠我而畏晉,今我大城陳、蔡、不羹,賦皆千乘,子與有勞焉。 諸侯其畏我乎?”對曰:“畏君王哉!是四國者,專足畏也,又加之以楚,敢不畏君王哉?” 工尹路請曰:“君王命剝圭以爲鏚柲,敢請命。 ”王入視之。 析父謂子革:“吾子,楚國之望也!今與王言如響,國其若之何?”子革曰:“摩厲以須,王出,吾刃將斬矣。 ” 王出,復語。 左史倚相趨過。 王曰:“是良史也,子善視之。 是能讀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。 ”對曰:“臣嘗問焉,昔穆王欲肆其心,周行天下,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。 祭公謀父作《祈招》之詩,以止王心,王是以獲沒於祗宮。 臣問其詩而不知也;若問遠焉,其焉能知之?” 王曰:“子能乎?”對曰:“能。 其《詩》曰:‘祈招之愔愔,式昭德音。 思我王度,式如玉,式如金。 形民之力,而無醉飽之心。 ’” 王揖而入,饋不食,寢不寐,數日。 不能自克,以及於難。

仲尼曰:“古也有志:‘克己復禮,仁也。 ’信善哉!楚靈王若能如是,豈其辱於乾溪?”

子產論政寬猛 (先秦:左丘明 )

子產論政寬猛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鄭子產有疾。 謂子大叔曰:“我死,子必爲政。 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,其次莫如猛。 夫火烈,民望而畏之,故鮮死焉。 水懦弱,民狎而玩之,則多死焉,故寬難。 ”疾數月而卒。

大叔爲政,不忍猛而寬。 鄭國多盜,取人於萑苻之澤。 大叔悔之,曰:“吾早從夫子,不及此。 ”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,盡殺之,盜少止。

仲尼曰:“善哉!政寬則民慢,慢則糾之以猛。 猛則民殘,殘則施之以寬。 寬以濟猛;猛以濟寬,政是以和。 ”《詩》曰:‘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;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。 ’施之以寬也。 ‘毋從詭隨,以謹無良;式遏寇虐,慘不畏明。 ’糾之以猛也。 ‘柔遠能邇,以定我王。 ’平之以和也。 又曰:‘不競不絿,不剛不柔,佈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 ’和之至也。 ” 及子產卒,仲尼聞之,出涕曰:“古之遺愛也。 ”

吳許越成 (先秦:左丘明 )

吳許越成 (《左傳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,報槜李也。 遂入越。 越子以甲楯五千保於會稽,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。

吳子將許之。 伍員曰:“不可。 臣聞之:‘樹德莫如滋,去疾莫如盡。 ’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,滅夏後相。 後緡方娠,逃出自竇,歸於有仍,生少康焉,爲仍牧正。 惎澆能戒之。 澆使椒求之,逃奔有虞,爲之庖正,以除其害。 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,而邑諸綸,有田一成,有衆一旅。 能布其德,而兆其謀,以收夏衆,撫其官職;使女艾諜澆,使季杼誘豷,遂滅過、戈,復禹之績。 祀夏配天,不失舊物。 今吳不如過,而越大於少康,或將豐之,不亦難乎?勾踐能親而務施,施不失人,親不棄勞,與我同壤而世爲仇讎。 於是乎克而弗取,將又存之,違天而長寇讎,後雖悔之,不可食已。 姬之衰也,日可俟也。 介在蠻夷,而長寇讎,以是求伯,必不行矣。 ” 弗聽。 退而告人曰:“越十年生聚,而十年教訓,二十年之外,吳其爲沼乎!”

卷三・周文

祭公諫徵犬戎 (先秦:佚名 )

祭公諫徵犬戎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穆王將徵犬戎,祭公謀父諫曰:“不可。 先王耀德不觀兵。 夫兵,戢而時動,動則威;觀則玩,玩則無震。 是故周文公之《頌》曰:‘載戢干戈,載櫜弓矢;我求懿德,肆於時夏。 允王保之。 ’先王之於民也,茂正其德,而厚其性;阜其財求,而利其器用;明利害之鄉,以文修之,使務利而避害,懷德而畏威,故能保世以滋大。

昔我先世后稷,以服事虞夏。 及夏之衰也,棄稷弗務,我先王不窋,用失其官,而自竄於戎翟之間。 不敢怠業,時序其德,纂修其緒,修其訓典;朝夕恪勤,守以惇篤,奉以忠信,奕世戴德,不忝前人。 至於武王,昭前之光明,而加之以慈和,事神保民,莫不欣喜。 商王帝辛,大惡於民,庶民弗忍,欣戴武王,以致戎於商牧。 是先王非務武也,勤恤民隱,而除其害也。

夫先王之制:邦內甸服,邦外侯服,侯、衛賓服,夷、蠻要服,戎、狄荒服。 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賓服者享,要服者貢,荒服者王。 日祭,月祀,時享,歲貢,終王,先王之訓也。

有不祭,則修意;有不祀,則修言;有不享,則修文;有不貢,則脩名;有不王,則修德。 序成而有不至,則修刑。 於是乎有刑不祭,伐不祀,徵不享,讓不貢,告不王。 於是乎有刑罰之闢,有攻伐之兵,有徵討之備,有威讓之令,有文告之辭。 布令陳辭,而又不至,則又增修於德,無勤民於遠。

是以近無不聽,遠無不服。 今自大畢、伯士之終也,犬戎氏以其職來王,天子曰:‘予必以不享徵之’,且觀之兵,其無乃廢先王之訓,而王幾頓乎?吾聞夫犬戎樹惇,能帥舊德,而守終純固,其有以御我矣。 ”王不聽,遂徵之,得四白狼、四白鹿以歸。 自是荒服者不至。

召公諫厲王止謗 (先秦:佚名 )

召公諫厲王止謗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厲王虐,國人謗王。 召公告曰:“民不堪命矣!”王怒,得衛巫,使監謗者。 以告,則殺之。 國人莫敢言,道路以目。

王喜,告召公曰:“吾能弭謗矣,乃不敢言。 ”召公曰:“是障之也。 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。 川壅而潰,傷人必多,民亦如之。 是故爲川者決之使導,爲民者宣之使言。 故天子聽政,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,瞽獻曲,史獻書,師箴,瞍賦,曚誦,百工諫,庶人傳語,近臣盡規,親戚補察,瞽、史教誨,耆、艾修之,而後王斟酌焉,是以事行而不悖。 民之有口,猶土之有山川也,財用於是乎出;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,衣食於是乎生。 口之宣言也,善敗於是乎興。 行善而備敗,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。 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,成而行之,胡可壅也?若壅其口,其與能幾何?” 王不聽,於是國人莫敢出言。 三年,乃流王於彘。

襄王不許請隧 (先秦:佚名 )

襄王不許請隧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晉文公既定襄王於郟,王勞之以地,辭,請隧焉。 王弗許,曰:“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,規方千里,以爲甸服,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,以備百姓兆民之用,以待不庭、不虞之患。 其餘,以均分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,使各有寧宇,以順及天地,無逢其災害。 先王豈有賴焉?內官不過九御,外官不過九品,足以供給神祇而已,豈敢厭縱其耳目心腹,以亂百度?亦唯是死生之服物採章,以臨長百姓而輕重布之,王何異之有?” “今天降禍災於周室,餘一人僅亦守府,又不佞以勤叔父,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,其叔父實應且憎,以非餘一人,餘一人豈敢有愛也?先民有言曰:‘改玉改行。 ’叔父若能光裕大德,更姓改物,以創制天下,自顯庸也,而縮取備物,以鎮撫百姓,餘一人其流闢於裔土,何辭之有與?若猶是姬姓也,尚將列爲公侯,以復先王之職,大物其未可改也。 叔父其茂昭明德,物將自至,餘何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,以忝天下,其若先王與百姓何?何政令之爲也?若不然,叔父有地而隧焉,餘安能知之?” 文公遂不敢請,受地而還。

單子知陳必亡 (先秦:佚名 )

單子知陳必亡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定王使單襄公聘於宋。 遂假道於陳,以聘於楚。 火朝覿矣,道茀不可行也。 侯不在疆,司空不視塗,澤不陂,川不樑,野有庾積,場功未畢,道無列樹,墾田若藝,膳宰不置餼,司裏不授館,國無寄寓,縣無旅舍。 民將築臺於夏氏。 及陳,陳靈公與孔寧、儀行父南冠以如夏氏,留賓不見。

單子歸,告王曰:“陳侯不有大咎,國必亡。 ”王曰:“何故?”對曰:“夫辰角見而雨畢,天根見而水涸,本見而草木節解,駟見而隕霜,火見而清風戒寒。 故《先王之教》曰:‘雨畢而除道,水涸而成樑,草木節解而備藏,隕霜而冬裘具,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。 ’故《夏令》曰:‘九月除道,十月成樑。 ’其時儆曰:“收而場功,待而畚梮,營室之中,土功其始,火之初見,期於司裏。 ’此先王所以不用財賄,而廣施德於天下者也。 今陳國火朝覿矣,而道路若塞,野場若棄,澤不陂障,川無舟樑,是廢先王之教也。 ” “《周制》有之曰:‘列樹以表道,立鄙食以守路,國有郊牧,疆有寓望,藪有圃草,囿有林池,所以御災也,其餘無非谷土,民無懸耜,野無奧草。 不奪民時,不蔑民功。 有優無匱,有逸無罷。 國有班事,縣有序民。 ’今陳國道路不可知,田在草間,功成而不收,民罷於逸樂,是棄先王之法制也。

“周之《秩官》有之曰:‘敵國賓至,關尹以告,行理以節逆之,候人爲導,卿出郊勞,門尹除門,宗祝執祀,司裏授館,司徒具徒,司空視途,司寇詰奸,虞人入材,甸人積薪,火師監燎,水師監濯,膳宰致饔,廩人獻餼,司馬陳芻,工人展車,百官以物至,賓入如歸。 是故小大莫不懷愛。 其貴國之賓至,則以班加一等,益虔。 至於王吏,則皆官正蒞事,上卿監之。 若王巡守,則君親監之。 ’今雖朝也不才,有分族於周,承王命以爲過賓於陳,而司事莫至,是蔑先王之官也。

“《先王之令》有之曰:‘天道賞善而罰淫,故凡我造國,無從非彝,無即慆淫,各守爾典,以承天休。 ’今陳侯不念胤續之常,棄其伉儷妃嬪,而帥其卿佐以淫於夏氏,不亦嬪姓矣乎?陳,我大姬之後也。 棄袞冕而南冠以出,不亦簡彝乎?是又犯先王之令也。

“昔先王之教,懋帥其德也,猶恐殞越。 若廢其教而棄其制,蔑其官而犯其令,將何以守國?居大國之 ,而無此四者,其能久乎?” 六年,單子如楚。 八年,陳侯殺於夏氏。 九年,楚子入陳。

展禽論祀爰居 (先秦:佚名 )

展禽論祀爰居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海鳥曰“爰居”,止於魯東門之外二日。 臧文仲使國人祭之。 展禽曰:“越哉,臧孫之爲政也!夫祀,國之大節也,而節,政之所成也。 故慎制祀以爲國典。 今無故而加典,非政之宜也。

“夫聖王之制祀也,法施於民則祀之,以死勤事則祀之,以勞定國則祀之,能御大災則祀之,能捍大患則祀之。 非是族也,不在祀典。 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柱,能植百穀百蔬。 夏之興也,周棄繼之,故祀以爲稷。 共工氏之伯九有也,其子曰后土,能平九土,故祀以爲社。 黃帝能成命百物,以明民共財。 顓頊能修之,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,堯能單均刑法以議民,舜勤民事而野死,鯀障供水而殛死,禹能以德修鯀之功,契爲司徒而民輯,冥勤其官而水死,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,稷勤百穀雨山死,文王以文昭,武王去民之穢。 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,郊堯而宗舜;夏后氏禘黃帝面祖顓頊,郊鯀而宗禹;商人禘舜而祖契,郊冥而宗湯;周人禘嚳而郊稷,祖文王而宗武王。 幕,能帥顓頊者也,有虞氏報焉;杼,能帥禹者也,夏后氏報焉;上甲微,能帥契者也,商人報焉;高圉、太王,能帥稷者也,周人報焉。 凡禘、郊、祖、宗、報,此五者,國之典祀也。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,皆有功烈於民者也。 及前哲令德之人,所以爲民質也;及天之三辰,民所以瞻仰也;及地之五行,所以生殖也;及九州名山川澤,所以出財用也。 非是,不在祀典。 今海鳥至,已不知而犯之,以爲國典,難以爲仁且知矣。 夫仁者講功,而知者處物。 無功而祀之,非仁也;不知而不問,非知也。 今茲海其有災乎?夫廣川之鳥獸,恆知而避其災也。 ” 是歲也,海多大風,冬暖。 文仲聞柳下季之言,曰:“信吾過也。 季子之言,不可不法也。 ”使書以爲三策。

裏革斷罟匡君 (先秦:佚名 )

裏革斷罟匡君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宣公夏濫於泗淵,裏革斷其罟而棄之,曰:“古者大寒降,土蟄發,水虞於是乎講罛罶,取名魚,登川禽,而嘗之寢廟,行諸國,助宣氣也。 鳥獸孕,水蟲成,獸虞於是乎禁罝羅,矠魚鱉,以爲夏槁,助生阜也。 鳥獸成,水蟲孕,水虞於是乎禁罜,設阱鄂,以實廟庖,畜功用也。 且夫山不槎櫱,澤不伐夭,魚禁鯤鮞,獸長麑麋,鳥翼鷇卵,蟲舍蚔蝝,蕃庶物也,古之訓也。 今魚方別孕,不教魚長,又行網罟,貪無藝也。 ” 公聞之,曰:“吾過而裏革匡我,不亦善乎!是良罟也!爲我得法。 使有司藏之,使吾無忘諗。 ”師存侍,曰:“藏罟不如置裏革於側之不忘也。 ”

敬姜論勞逸 (先秦:佚名 )

敬姜論勞逸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公父文伯退朝,朝其母,其母方績,文伯曰:“以歜之家而主猶績,懼乾季孫之怒也。 其以歜爲不能事主乎?”其母嘆曰:“魯其亡乎?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耶?居,吾語女。 昔聖王之處民也,擇瘠土而處之,勞其民而用之,故長王天下。 夫民勞則思,思則善心生;逸則淫,淫則忘善;忘善則噁心生。 沃土之民不材,淫也。 瘠土之民,莫不向義,勞也。

是故天子大采朝日,與三公九卿,祖識地德,日中考政,與百官之政事。 師尹惟旅牧相,宣序民事。 少採夕月,與大史司載糾虔天刑。 日入,監九御,使潔奉鐕郊之粢盛,而後即安。 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,晝考其國國職,夕省其典刑,夜儆百工,使無慆淫,而後即安。 卿大朝考其職,晝講其庶政,夕序其業,夜庀其家事,而後即安。 士朝受業,晝而講貫,夕而習復,夜而計過,無憾,而後即安。 自庶人以下,明而動,晦而休,無日以怠。 王后親織玄紞,公侯之夫人,加之紘、綖。 卿之內子爲大帶,命婦成祭服。 列士之妻,加之以朝服。 自庶士以下,皆衣其夫。 社而賦事,蒸而獻功,男女效績,愆則有闢。 古之制也!君子勞心,小人勞力,先王之訓也!自上以下,誰敢淫心舍力? 今我寡也,爾又在下位,朝夕處事,猶恐忘先人之業。 況有怠惰,其何以避闢?吾冀而朝夕修我,曰:‘必無廢先人。 ’爾今曰:‘胡不自安?’以是承君之官,餘懼穆伯之絕祀也?” 仲尼聞之曰:“弟子志之,季氏之婦不淫矣!”

叔向賀貧 (先秦:佚名 )

叔向賀貧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叔向見韓宣子,宣子憂貧,叔向賀之。 宣子曰:“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,無以從二三子,吾是以憂,子賀我,何故?” 對曰:“昔欒武子無一卒之田,其宮不備其宗器,宣其德行,順其憲則,使越於諸侯。 諸侯親之,戎狄懷之,以正晉國。 行刑不疚,以免於難。 及桓子,驕泰奢侈,貪慾無藝,略則行志,假貨居賄,宜及於難,而賴武之德以沒其身。 及懷子,改桓之行,而修武之德,可以免於難,而離桓之罪,以亡於楚。 夫郤昭子,其富半公室,其家半三軍,恃其富寵,以泰於國。 其身屍於朝,其宗滅於絳。 不然,夫八郤,五大夫,三卿,其寵大矣,一朝而滅,莫之哀也,唯無德也。 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,吾以爲能其德矣,是以賀。 若不憂德之不建,而患貨之不足,將吊不暇,何賀之有?” 宣子拜,稽首焉,曰:“起也將亡,賴子存之,非起也敢專承之,其自桓叔以下,嘉吾子之賜。 ”

王孫圉論楚寶 (先秦:佚名 )

王孫圉論楚寶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王孫圉聘於晉,定公饗之。 趙簡子鳴玉以相,問於王孫圉曰:“楚之白珩猶在乎?”對曰:“然。 ”簡子曰:“其爲寶也,幾何矣?”曰:“未嘗爲寶。 楚之所寶者,曰觀射父,能作訓辭,以行事於諸侯,使無以寡君爲口實。 又有左史倚相,能道訓典,以敘百物,以朝夕獻善敗於寡君,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;又能上下說於鬼神,順道其欲惡,使神無有怨痛於楚國。 又有藪曰云,連徒洲,金、木、竹、箭之所生也,龜、珠、角、齒、皮、革、羽、毛,所以備賦,以戒不虞者也;所以共幣帛,以賓享於諸侯者也。 若諸侯之好幣具,而導之以訓辭,有不虞之備,而皇神相之,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,而國民保焉。 此楚國之寶也。 若夫白珩,先王之玩也,何寶之焉?” “圉聞國之寶,六而已:聖能制議百物,以輔相國家,則寶之;玉足以庇廕嘉穀,使無水旱之災,則寶之;龜足以憲臧否,則寶之;珠足以御火災,則寶之;金足以御兵亂,則寶之;山林藪澤足以備財用,則寶之。 若夫譁囂之美,楚雖蠻夷,不能寶也。 ”

諸稽郢行成於吳 (先秦:佚名 )

諸稽郢行成於吳 (《國語》 / 先秦:佚名 )

吳王夫差起師伐越,越王勾踐起師逆之江。

大夫種乃獻謀曰:“夫吳之與越,唯天所授,王其無庸戰。 夫申胥、華登,簡服吳國之士於甲兵,而未嘗有所挫也。 夫一人善射,百夫決拾,勝未可成。 夫謀必素見成事焉,而後履之,不可以授命。 王不如設戎,約辭行成,以喜其民,以廣侈吳王之心。 吾以卜之於天,天若棄吳,必許吾成而不吾足也,將必寬然有伯諸侯之心焉;既罷弊其民,而天奪之食,安受其燼,乃無有命矣。 ” 越王許諾,乃命諸稽郢行成於吳,曰:“寡君勾踐使下臣郢,不敢顯然布幣行禮,敢私告於下執事曰:‘昔者,越國見禍,得罪於天王,天王親趨玉趾,以心孤勾踐,而又宥赦之。 君王之於越也,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。 孤不敢忘天災,其敢忘君王之大賜乎?今勾踐申禍無良,草鄙之人,敢忘天王之大德,而思邊陲之小怨,以重得罪於下執事?勾踐用帥二三之老,親委重罪,頓顙於邊。 今君王不察,盛怒屬兵,將殘伐越國。 越國固貢獻之邑也,君王不以鞭箠使之,而辱軍士,使寇令焉!勾踐請盟。 一介嫡女,執箕帚以晐姓於王宮;一介嫡男,奉盤匜以隨諸御。 春秋貢獻,不解於王府。 天王豈辱裁之?亦徵諸侯之禮也。 ’” 夫諺曰:“‘狐埋之而狐搰之,是以無成功。 ’今天王既封殖越國,以明聞於天下,而又刈亡之,是天王之無成勞也。 雖四方之諸侯,則何實以事吳?敢使下臣盡辭,唯天王秉利度義焉!”

申胥諫許越成 (先秦:左丘明 )

申胥諫許越成 (《國語》 / 先秦:左丘明 )

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:“孤將有大志於齊,吾將許越成,而無拂吾慮。 若越既改,吾又何求?若其不改,反行,吾振旅焉。 ”申胥諫曰:“不可許也。 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,又非懾畏吾甲兵之強也。 大夫種勇而善謀,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,以得其志。 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,故婉約其辭,以從逸王志,使淫樂於諸夏之國,以自傷也。 使吾甲兵鈍弊,民人離落,而日以憔悴,然後安受吾燼。 夫越王好信以愛民,四方歸之,年穀時熟,日長炎炎,及吾猶可以戰也。 爲虺弗摧,爲蛇將若何?”吳王曰:“大夫奚隆于越?越曾足以爲大虞乎?若無越,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?”乃許之成。

將盟,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:“以盟爲有益乎?前盟口血未乾,足以結信矣。 以盟爲無益乎?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,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。 ”吳王乃許之,荒成不盟。

春王正月 (先秦:公羊高 )

春王正月 (《公羊傳》 / 先秦:公羊高 )

元年者何?君之始年也。 春者何?歲之始也。 王者孰謂?謂文王也。 曷爲先言“王”而後言“正月?”王正月也。 何言乎王正月?大一統也。

公何以不言即位?成公意也。 何成乎公之意?公將平國而反之桓。 曷爲反之桓?桓幼而貴,隱長而卑。 其爲尊卑也微,國人莫知。 隱長又賢,諸大夫扳隱而立之。 隱於是焉而辭立,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;且如桓立,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。 故凡隱之立,爲桓立也。 隱長又賢,何以不宜立?立適以長不以賢,立子以貴不以長。 桓何以貴?母貴也。 母貴,則子何以貴?子以母貴,母以子貴。

宋人及楚人平 (先秦:公羊高 )

宋人及楚人平 (《公羊傳》 / 先秦:公羊高 )

外平不書,此何以書?大其平乎己也。 何大其平乎己?莊王圍宋,軍有七日之糧爾!盡此不勝,將去而歸爾。 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。 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。 司馬子反曰:“子之國何如?”華元曰:“憊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 ”司馬子反曰:“嘻!甚矣,憊!雖然,吾聞之也,圍者柑馬而秣之,使肥者應客。 是何子之情也?”華元曰:“吾聞之: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,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。 吾見子之君子也,是以告情於子也。 ”司馬子反曰:“諾,勉之矣!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!盡此不勝,將去而歸爾。 ”揖而去之。

反於莊王。 莊王曰:“何如?”司馬子反曰:“憊矣!”曰:“何如?”曰:“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。 ”莊王曰:“嘻!甚矣,憊!雖然,吾今取此,然後而歸爾。 ”司馬子反曰:“不可。 臣已告之矣,軍有七日之糧爾。 ”莊王怒曰:“吾使子往視之,子曷爲告之?”司馬子反曰:“以區區之宋,猶有不欺人之臣,可以楚而無乎?是以告之也。 ”莊王曰:“諾,舍而止。 雖然,吾猶取此,然後歸爾。 ”司馬子反曰:“然則君請處於此,臣請歸爾。 ”莊王曰:“子去我而歸,吾孰與處於此?吾亦從子而歸爾。 ”引師而去之。 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。 此皆大 夫也。 其稱“人”何?貶。 曷爲貶?平者在下也。

吳子使札來聘 (先秦:公羊高 )

吳子使札來聘 (《公羊傳》 / 先秦:公羊高 )

吳無君,無大夫,此何以有君,有大夫?賢季子也。 何賢乎季子?讓國也。 其讓國奈何?謁也,餘祭也,夷昧也,與季子同母者四。 季子弱而才,兄弟皆愛之,同欲立之以爲君。 謁曰:“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,季子猶不受也。 請無與子而與弟,弟兄迭爲君,而致國乎季子。 ”皆曰諾。 故諸爲君者皆輕死爲勇,飲食必祝,曰:“天苟有吳國,尚速有悔於予身。 ”故謁也死,餘祭也立。 餘祭也死,夷昧也立。 夷昧也死,則國宜之季子者也,季子使而亡焉。 僚者長庶也,即之。 季之使而反,至而君之爾。 闔廬曰:“先君之所以不與子國,而與弟者,凡爲季子故也。 將從先君之命與,則國宜之季子者也;如不從先君之命與子,我宜當立者也。 僚惡得爲君?”於是使專諸刺僚,而致國乎季子。 季子不受,曰:“爾殺吾君,吾受爾國,是吾與爾爲篡也。 爾殺吾兄,吾又殺爾,是父子兄弟相殺,終身無已也。 ”去之延陵,終身不入吳國。 故君子以其不受爲義,以其不殺爲仁,賢季子。 則吳何以有君,有大夫?以季子爲臣,則宜有君者也。 札者何?吳季子之名也。 春秋賢者不名,此何以名?許夷狄者,不一而足也。 季子者,所賢也,曷爲不足乎季子?許人臣者必使臣,許人子者必使子也。

鄭伯克段於鄢 (先秦:穀梁赤 )

鄭伯克段於鄢 (《穀梁傳》 / 先秦:穀梁赤 )

克者何?能也。 何能也?能殺也。 何以不言殺?見段之有徒衆也。

段,鄭伯弟也。 何以知其爲弟也?殺世子、母弟目君,以其目君知其爲弟也。 段,弟也,而弗謂弟;公子也,而弗謂公子。 貶之也。 段失子弟之道矣,賤段而甚鄭伯也。 何甚乎鄭伯?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。

於鄢,遠也,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之云爾,甚之也。

然則爲鄭伯者,宜奈何?緩追,逸賊,親親之道也。

虞師晉師滅夏陽 (先秦:穀梁赤 )

虞師晉師滅夏陽 (《穀梁傳》 / 先秦:穀梁赤 )

非國而曰滅,重夏陽也。 虞無師,其曰師,何也?以其先晉,不可以不言師也。 其先晉何也?爲主乎滅夏陽也。 夏陽者,虞、虢之塞邑也。 滅夏陽而虞、虢舉矣。 虞之爲主乎滅夏陽何也?晉獻公欲伐虢,荀息曰:“君何不以屈產之乘、垂棘之璧,而借道乎虞也?”公曰:“此晉國之寶也。 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,則如之何?”荀息曰:“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。 彼不借吾道,必不敢受吾幣。 如受吾幣而借吾道,則是我取之中府,而藏之外府;取之中廄,而置之外廄也。 ”公曰:“宮之奇存焉,必不使也。 ”荀息曰:“宮之奇之爲人也,達心而懦,又少長於君。 達心則其言略,懦則不能強諫;少長於君,則君輕之。 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,而患在一國之後,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。 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。 ”公遂借道而伐虢。 宮之奇諫曰:“晉國之使者,其辭卑而幣重,必不便於虞。 ”虞公弗聽,遂受其幣,而借之道。 宮之奇又諫曰:“語曰:‘脣亡齒寒。 ’其斯之謂與!”挈其妻、子以奔曹。 獻公亡虢,五年而後舉虞。 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:“璧則猶是也,而馬齒加長矣。 ”

晉獻公殺世子申生 (先秦:佚名 )

晉獻公殺世子申生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,公子重耳謂之曰:“子盍言子之志於公乎?”世子曰:“不可。 君安驪姬,是我傷公之心也。 ”曰:“然則盍行乎?”世子曰:“不可。 君謂我欲弒君也。 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?吾何行如之?” 使人辭於狐突曰:“申生有罪,不念伯氏之言也,以至於死。 申生不敢愛其死。 雖然,吾君老矣,子少,國家多難。 伯氏不出而圖吾君,伯氏苟出而圖吾君,申生受賜而死。 ”再拜稽首,乃卒。 是以爲恭世子也。

曾子易簀 (先秦:佚名 )

曾子易簀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曾子寢疾,病。 樂正子春坐於牀下,曾元、曾申坐於足,童子隅坐而執燭。 童子曰:“華而睆,大夫之簀與?”子春曰:“止!”曾子聞之,瞿然曰:“呼!”曰:“華而睆,大夫之簀與?”曾子曰:“然。 斯季孫之賜也,我未之能易也。 元,起易簀。 ”曾元曰:“夫子之病革矣,不可以變。 幸而至於旦,請敬易之。 ”曾子曰:“爾之愛我也不如彼。 君子之愛人也以德,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。 吾何求哉?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。 ”舉扶而易之。 反席未安而沒。

有子之言似夫子 (先秦:佚名 )

有子之言似夫子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有子問於曾子曰:“問喪於夫子乎?”曰:“聞之矣:‘喪欲速貧,死欲速朽’。 ”有子曰:“是非君子之言也。 ”曾子曰:“參也聞諸夫子也。 ”有子又曰:“是非君子之言也。 ”曾子曰:“參也與子游聞之。 ”有子曰:“然。 然則夫子有爲言之也。 ” 曾子以斯言告於子游。 子游曰:“甚哉,有子之言似夫子也!昔者,夫子居於宋,見桓司馬自爲石槨,三年而不成。 夫子曰:‘若是其靡也,死不如速朽之愈也。 ’‘死之慾速朽’,爲桓司馬言之也。 南宮敬叔反,必載寶而朝。 夫子曰:‘若是其貨也,喪不如速貧之愈也。 ’喪之慾速貧,爲敬叔言之也。 ”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。 有子曰:“然!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。 ”曾子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有子曰:“夫子制於中都:四寸之棺,五寸之槨。 以斯知不欲速朽也。 昔者夫子失魯司寇,將之荊,蓋先之以子夏,又申之以冉有。 以斯知不欲速貧也。 ”

公子重耳對秦客 (先秦:佚名 )

公子重耳對秦客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晉獻公之喪,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,且曰:“寡人聞之,亡國恆於斯,得國恆於斯。 雖吾子儼然在憂服之中,喪亦不可久也,時亦不可失也,孺子其圖之!” 以告舅犯。 舅犯曰:“孺子其辭焉。 喪人無寶,仁親以爲寶。 父死之謂何?又因以爲利,而天下其孰能說之?孺子其辭焉!”公子重耳對客曰:“君惠吊亡臣重耳。 身喪父死,不得與於哭泣之哀,以爲君憂。 父死之謂何?或敢有他志,以辱君義。 ”稽顙而不拜,哭而起,起而不私。

子顯以致命於穆公。 穆公曰:“仁夫公子重耳!夫稽顙而不拜,則未爲後也,故不成拜。 哭而起,則愛父也。 起而不私,則遠利也。 ”

杜蕢揚觶 (先秦:佚名 )

杜蕢揚觶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知悼子卒,未葬,平公飲酒,師曠、李調侍,鼓鍾。 杜蕢自外來,聞鐘聲,曰:“安在?”曰:“在寢。 ”杜蕢入寢,歷階而升,酌曰:“曠飲斯!”又酌曰:“調飲斯!”又酌,堂上北面坐飲之。 降趨而出。

平公呼而進之,曰:“蕢!曩者爾心或開予,是以不與爾言。 爾飲曠,何也?”曰:“子卯不樂。 知悼子在堂,斯其爲子卯也大矣!曠也,太師也。 不以詔,是以飲之也。 ”“爾飲調,何也?”曰:“調也,君之褻臣也。 爲一飲一食忘君之疾,是以飲之也。 ”“爾飲,何也?”曰:“蕢也,宰夫也,非刀匕是共,又敢與知防,是以飲之也。 ”平公曰:“寡人亦有過焉,酌而飲寡人。 ”杜蕢洗而揚觶。 公謂侍者曰:“如我死,則必毋廢斯爵也!” 至於今,既畢獻,斯揚觶,謂之“杜舉”。

晉獻文子成室 (先秦:佚名 )

晉獻文子成室 (《禮記·檀弓》 / 先秦:佚名 )

晉獻文子成室,晉大夫發焉。 張老曰:“美哉,輪焉!美哉,奐焉!歌於斯,哭於斯,聚國族於斯!”文子曰:“武也,得歌於斯,哭於斯,聚國族於斯,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!”北面再拜稽首。 君子謂之善頌善禱。

卷四・戰國文

蘇秦以連橫說秦 (先秦:佚名 )

蘇秦以連橫說秦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:“大王之國,西有巴、蜀、漢中之利,北有胡貉、代馬之用,南有巫山、黔中之限,東有餚、函之固。 田肥美,民殷富,戰車萬乘,奮擊百萬,沃野千里,蓄積饒多,地勢形便,此所謂天府,天下之雄國也。 以大王之賢,士民之衆,車騎之用,兵法之教,可以並諸侯,吞天下,稱帝而治。 願大王少留意,臣請奏其效。 ” 秦王曰:“寡人聞之:毛羽不豐滿者,不可以高飛,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,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,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。 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,願以異日。 ” 蘇秦曰:“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。 昔者神農伐補遂,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,堯伐驩兜,舜伐三苗,禹伐共工,湯伐有夏,文王伐崇,武王伐紂,齊桓任戰而伯天下。 由此觀之,惡有不戰者乎?古者使車轂擊馳,言語相結,天下爲一,約從連橫,兵革不藏。 文士並飭,諸侯亂惑,萬端俱起,不可勝理。 科條既備,民多僞態,書策稠濁,百姓不足。 上下相愁,民無所聊,明言章理,兵甲愈起。 辯言偉服,戰攻不息,繁稱文辭,天下不治。 舌弊耳聾,不見成功,行義約信,天下不親。 於是乃廢文任武,厚養死士,綴甲厲兵,效勝於戰場。 夫徒處而致利,安坐而廣地,雖古五帝三王五伯,明主賢君,常欲坐而致之,其勢不能。 故以戰續之,寬則兩軍相攻,迫則杖戟相橦,然後可建大功。 是故兵勝於外,義強於內,威立於上,民服於下。 今欲並天下,凌萬乘,詘敵國,制海內,子元元,臣諸侯,非兵不可。 今不嗣主,忽於至道,皆惛於教,亂於治,迷於言,惑於語,沈於辯,溺於辭。 以此論之,王固不能行也。 ”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,黑貂之裘弊,黃金百斤盡,資用乏絕,去秦而歸,羸縢履蹻,負書擔橐,形容枯槁,面目犁黑,狀有愧色。 歸至家,妻不下紝,嫂不爲炊。 父母不與言。 蘇秦喟嘆曰:“妻不以我爲夫,嫂不以我爲叔,父母不以我爲子,是皆秦之罪也。 ”乃夜發書,陳篋數十,得太公陰符之謀,伏而誦之,簡練以爲揣摩。 讀書欲睡,引錐自刺其股,血流至足,曰:“安有說人主,不能出其金玉錦繡,取卿相之尊者乎?”期年,揣摩成,曰:“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。 ”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,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,抵掌而談,趙王大悅,封爲武安君。 受相印,革車百乘,錦繡千純,白璧百雙,黃金萬溢,以隨其後,約從散橫以抑強秦,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。

當此之時,天下之大,萬民之衆,王侯之威,謀臣之權,皆欲決蘇秦之策。 不費鬥糧,未煩一兵,未戰一士,未絕一弦,未折一矢,諸侯相親,賢於兄弟。 夫賢人在而天下服,一人用而天下從,故曰:式於政不式於勇;式於廊廟之內,不式於四境之外。 當秦之隆,黃金萬溢爲用,轉轂連騎,炫熿於道,山東之國從風而服,使趙大重。 且夫蘇秦,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,伏軾撙銜,橫歷天下,廷說諸侯之王,杜左右之口,天下莫之能伉。

將說楚王,路過洛陽,父母聞之,清宮除道,張樂設飲,郊迎三十里。 妻側目而視,傾耳而聽。 嫂蛇行匍伏,四拜自跪而謝。 蘇秦曰:“嫂何前倨而後卑也?”嫂曰:“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。 ”蘇秦曰:“嗟乎!貧窮則父母不子,富貴則親戚畏懼。 人生世上,勢位富厚,蓋可忽乎哉?”

司馬錯論伐蜀 (兩漢:劉向 )

司馬錯論伐蜀 (《戰國策》 / 兩漢:劉向 )

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,司馬錯欲伐蜀,張儀曰:“不如伐韓。 ”王曰:“請聞其說。 ” 對曰:“親魏善楚,下兵三川,塞轘轅、緱氏之口,當屯留之道,魏絕南陽,楚臨南鄭,秦攻新城宜陽,以臨二週之郊,誅周主之罪,侵楚魏之地。 周自知不救,九鼎寶器必出。 據九鼎,按圖籍,挾天子以令天下,天下莫敢不聽,此王業也。 今夫蜀,西僻之國也,而戎狄之長也,敝兵勞衆不足以成名,得其地不足以爲利。 臣聞:‘爭名者於朝,爭利者於市。 ’今三川、周室,天下之市朝也,而王不爭焉,顧爭於戎狄,去王業遠矣。 ” 司馬錯曰:“不然。 臣聞之:‘欲富國者,務廣其地;欲強兵者,務富其民;欲王者,務博其德。 三資者備,而王隨之矣。 ’今王之地小民貧,故臣願從事於易。 夫蜀,西僻之國也,而戎狄之長也,而有桀紂之亂。 以秦攻之,譬如使豺狼逐羣羊也。 取其地足以廣國也,得其財足以富民,繕兵不傷衆,而彼已服矣。 故拔一國,而天下不以爲暴;利盡西海,諸侯不以爲貪。 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,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。 今攻韓劫天子,劫天子,惡名也,而未必利也,又有不義之名。 而攻天下之所不欲,危!臣請謁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;韓,周之與國也。 周自知失九鼎,韓自知亡三川,則必將二國併力合謀,以因於齊、趙而求解乎楚、魏。 以鼎與楚,以地與魏,王不能禁。 此臣所謂危,不如伐蜀之完也。 ” 惠王曰:“善!寡人聽子。 ”卒起兵伐蜀,十月取之,遂定蜀,蜀主更號爲侯,而使陳莊相蜀。 蜀既屬,秦益強富厚,輕諸侯。

范雎說秦王 (先秦:佚名 )

范雎說秦王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范雎至秦,王庭迎,謂范雎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 今者義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請太后。 今義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 躬竊閔然不敏。 ”敬執賓主之禮,范雎辭讓。

是日見范雎,見者無不變色易容者。 秦王屏左右,宮中虛無人,秦王跪而請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 ”有間,秦王復請,范雎曰:“唯唯。 ”若是者三。

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” 范雎謝曰:“非敢然也。 臣聞始時呂尚之遇文王也,身爲漁父而釣於渭陽之濱耳。 若是者,交疏也。 已一說而立爲太師,載與俱歸者,其言深也。 故文王果收功於呂尚,卒擅天下而身立爲帝王。 即使文王疏呂望而弗與深言,是周無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無與成其王也。 今臣,羇旅之臣也,交疏於王,而所願陳者,皆匡君臣之事,處人骨肉之間。 願以陳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問而不對者是也。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於前,而明日伏誅於後,然臣弗敢畏也。 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爲臣患,亡不足以爲臣憂,漆身而爲厲,被髮而爲狂,不足以爲臣恥。 五帝之聖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賢而死,烏獲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 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 處必然之勢,可以少有補於秦,此臣之所大願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,夜行而晝伏,至於蔆水,無以餌其口,坐行蒲伏,乞食於吳市,卒興吳國,闔廬爲霸。 使臣得進謀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終身不復見,是臣說之行也,臣何憂乎?箕子、接輿,漆身而爲厲,被髮而爲狂,無益於殷、楚。 使臣得同行於箕子、接輿,漆身可以補所賢之主,是臣之大榮也,臣又何恥乎?臣之所恐者,獨恐臣死之後,天下見臣盡忠而身蹶也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 足下上畏太后之嚴,下惑奸臣之態,居深宮之中,不離保傅之手,終身闇惑,無與照奸,大者宗廟滅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 此臣之所恐耳!若夫窮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 臣死而秦治,賢於生也。 ” 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國僻遠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,而存先王之廟也。 寡人得受命於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。 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事無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願先生悉以教寡人,無疑寡人也。 ”范雎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

鄒忌諷齊王納諫 (兩漢:劉向 撰 )

鄒忌諷齊王納諫 (《戰國策》 / 兩漢:劉向 撰 )

鄒忌修八尺有餘,而形貌昳麗。 朝服衣冠,窺鏡,謂其妻曰:“我孰與城北徐公美?”其妻曰:“君美甚,徐公何能及君也!”城北徐公,齊國之美麗者也。 忌不自信,而復問其妾曰:“吾孰與徐公美?”妾曰:“徐公何能及君也!”旦日,客從外來,與坐談,問之客曰:“吾與徐公孰美?”客曰:“徐公不若君之美也。 ”明日徐公來,孰視之,自以爲不如;窺鏡而自視,又弗如遠甚。 暮寢而思之,曰:“吾妻之美我者,私我也;妾之美我者,畏我也;客之美我者,欲有求於我也。 ” 於是入朝見威王,曰:“臣誠知不如徐公美。 臣之妻私臣,臣之妾畏臣,臣之客欲有求於臣,皆以美於徐公。 今齊地方千里,百二十城,宮婦左右莫不私王,朝廷之臣莫不畏王,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:由此觀之,王之蔽甚矣。 ” 王曰:“善。 ”乃下令:“羣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,受上賞;上書諫寡人者,受中賞;能謗譏於市朝,聞寡人之耳者,受下賞。 ”令初下,羣臣進諫,門庭若市;數月之後,時時而間進;期年之後,雖欲言,無可進者。 燕、趙、韓、魏聞之,皆朝於齊.此所謂戰勝於朝廷。 (謗譏 一作:謗議)

齊宣王見顏斶 (先秦:佚名 )

齊宣王見顏斶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齊宣王見顏斶,曰:“斶前!”斶亦曰:“王前!”宣王不說。 左右曰:“王,人君也。 斶,人臣也。 王曰‘斶前’,亦曰‘王前’,可乎?”斶對曰:“夫斶前爲慕勢,王前爲趨士。 與使斶爲慕勢,不如使王爲趨士。 ”王忿然作色曰:“王者貴乎?士貴乎?”對曰:“士貴耳,王者不貴。 ”王曰:“有說乎?”斶曰:“有。 昔者秦攻齊,令曰:‘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,死不赦。 ’令曰:‘有能得齊王頭者,封萬戶侯,賜金千鎰。 ’由是觀之,生王之頭,曾不若死士之壟也。 ”宣王默然不悅。

左右皆曰:“斶來,斶來!大王據千乘之地,而建千石鍾,萬石虡。 天下之士,仁義皆來役處;辯士並進,莫不來語;東西南北,莫敢不服。 求萬物無不備具,而百姓無不親附。 今夫士之高者,乃稱匹夫,徒步而處農畝,下則鄙野、監門、閭里,士之賤也,亦甚矣!” 斶對曰:“不然。 斶聞古大禹之時,諸侯萬國。 何則?德厚之道,得貴士之力也。 故舜起農畝,出於嶽鄙,而爲天子。 及湯之時,諸侯三千。 當今之世,南面稱寡者,乃二十四。 由此觀之,非得失之策與?稍稍誅滅,滅亡無族之時,欲爲監門、閭里,安可得而有乎哉?是故《易傳》不云乎。 ’居上位,未得其實,以喜其爲名者,必以驕奢爲行。 據慢驕奢,則兇中之。 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,無德而望其福者約,無功而受其祿者辱,禍必握。 ’故曰:‘矜功不立,虛願不至。 ’此皆幸樂其名,華而無其實德者也。 是以堯有九佐,舜有七友,禹有五丞,湯有三輔,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,無有。 是以君王無羞亟問,不愧下學;是故成其道德而揚功名於後世者,堯、舜、禹、湯、周文王是也。 故曰:‘無形者,形之君也。 無端者,事之本也。 ’夫上見其原,下通其流,至聖人明學,何不吉之有哉!老子曰:‘雖貴,必以賤爲本;雖高,必以下爲基。 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,是其賤必本於?’非夫孤寡者,人之困賤下位也,而侯王以自謂,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?夫堯傳舜,舜傳傅禹,周成王任周公旦,而世世稱曰明主,是以明乎士之貴也。 ” 宣王曰:“嗟乎!君子焉可侮哉,寡人自取病耳!及今聞君子之言,乃今聞細人之行,願請受爲弟子。 且顏先生與寡人遊,食必太牢,出必乘車,妻子衣服。 ”   顏斶辭去曰:“夫玉生於山,制則破焉,非弗寶貴矣,然大璞不完。 士生乎鄙野,推選則祿焉,非不得尊遂也,然而形神不全。 斶願得歸,晚食以當肉,安步以當車,無罪以當貴,清靜貞正以自虞。 制言者王也,盡忠直言者斶也。 言要道已備矣,願得賜歸,安行而反臣之邑屋。 ”則再拜而辭去也。 斶知足矣,歸反樸,則終身不辱也。

君子曰:“斶知足矣,歸真返璞,則終身不辱。 ”

馮諼客孟嘗君 (先秦:佚名 )

馮諼客孟嘗君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齊人有馮諼者,貧乏不能自存,使人屬孟嘗君,願寄食門下。 孟嘗君曰:“客何好?”曰:“客無好也。 ”曰:“客何能?”曰:“客無能也。 ”孟嘗君笑而受之曰:“諾。 ” 左右以君賤之也,食以草具。 居有頃,倚柱彈其劍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!食無魚。 ”左右以告。 孟嘗君曰:“食之,比門下之客。 ”居有頃,復彈其鋏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!出無車。 ”左右皆笑之,以告。 孟嘗君曰:“爲之駕,比門下之車客。 ”於是乘其車,揭其劍,過其友曰:“孟嘗君客我。 ”後有頃,復彈其劍鋏,歌曰:“長鋏歸來乎!無以爲家。 ”左右皆惡之,以爲貪而不知足。 孟嘗君問:“馮公有親乎?”對曰,“有老母。 ”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,無使乏。 於是馮諼不復歌。

後孟嘗君出記,問門下諸客:“誰習計會,能爲文收責於薛者乎?”馮諼署曰:“能。 ”孟嘗君怪之,曰:“此誰也?”左右曰:“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。 ”孟嘗君笑曰:“客果有能也,吾負之,未嘗見也。 ”請而見之,謝曰:“文倦於事,憒於憂,而性懧愚,沉於國家之事,開罪於先生。 先生不羞,乃有意欲爲收責於薛乎?”馮諼曰:“願之。 ”於是約車治裝,載券契而行,辭曰:“責畢收,以何市而反?”孟嘗君曰:“視吾家所寡有者。 ” 驅而之薛,使吏召諸民當償者,悉來合券。 券遍合,起,矯命,以責賜諸民。 因燒其券。 民稱萬歲。

長驅到齊,晨而求見。 孟嘗君怪其疾也,衣冠而見之,曰:“責畢收乎?來何疾也!”曰:“收畢矣。 ”“以何市而反?”馮諼曰;“君之‘視吾家所寡有者’。 臣竊計,君宮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美人充下陳。 君家所寡有者,以義耳!竊以爲君市義。 ”孟嘗君曰:“市義奈何?”曰:“今君有區區之薛,不拊愛子其民,因而賈利之。 臣竊矯君命,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。 乃臣所以爲君市義也。 ”孟嘗君不悅,曰:“諾,先生休矣!” 後期年,齊王謂孟嘗君曰:“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爲臣。 ”孟嘗君就國於薛,未至百里,民扶老攜幼,迎君道中。 孟嘗君顧謂馮諼:“先生所爲文市義者,乃今日見之。 ” 馮諼曰:“狡兔有三窟,僅得免其死耳;今君有一窟,未得高枕而臥也。 請爲君復鑿二窟。 ”孟嘗君予車五十乘,金五百斤,西遊於樑,謂惠王曰:“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,諸侯先迎之者,富而兵強。 ”於是樑王虛上位,以故相爲上將軍,遣使者黃金千斤,車百乘,往聘孟嘗君。 馮諼先驅,誡孟嘗君曰:“千金,重幣也;百乘,顯使也。 齊其聞之矣。 ”樑使三反,孟嘗君固辭不往也。

齊王聞之,君臣恐懼,遣太傅齎黃金千斤、文車二駟,服劍一,封書,謝孟嘗君曰:“寡人不祥,被於宗廟之祟,沉於諂諛之臣,開罪於君。 寡人不足爲也;願君顧先王之宗廟,姑反國統萬人乎!”馮諼誡孟嘗君曰:“願請先王之祭器,立宗廟於薛。 ”廟成,還報孟嘗君曰:“三窟已就,君姑高枕爲樂矣。 ” 孟嘗君爲相數十年,無纖介之禍者,馮諼之計也。

趙威後問齊使 (先秦:佚名 )

趙威後問齊使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後。 書未發,威後問使者曰:“歲亦無恙邪?民亦無恙邪?王亦無恙邪?”使者不說,曰:“臣奉使使威後,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,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?”威後曰:“不然,苟無歲,何以有民?苟無民, 何以有君?故有捨本而問末者耶?” 乃進而問之曰:“齊有處士曰鍾離子,無恙耶?是其爲人也,有糧者亦食,無糧者亦食;有衣者亦衣,無衣者亦衣。 是助王養其民也,何以至今不業也?葉陽子無恙乎?是其爲人,哀鰥寡,恤孤獨,振困窮,補不足。 是助王息其民者也,何以至今不業也?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?徹其環瑱,至老不嫁,以養父母。 是皆率民而出於孝情者也,胡爲至今不朝也?此二士弗業,一女不朝,何以王齊國,子萬民乎?於陵子仲尚存乎?是其爲人也,上不臣於王,下不治其家,中不索交諸侯。 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,何爲至今不殺乎?”

莊辛論倖臣 (先秦:佚名 )

莊辛論倖臣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“臣聞鄙語曰:‘見兔而顧犬,未爲晚也;亡羊而補牢,未爲遲也。 ’臣聞昔湯、武以百里昌,桀、紂以天下亡。 今楚國雖小,絕長續短,猶以數千裏,豈特百里哉? “王獨不見夫蜻蛉乎?六足四翼,飛翔乎天地之間,俛啄蚊虻而食之,仰承甘露而飲之,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。 不知夫五尺童子,方將調鉛膠絲,加己乎四仞之上,而下爲螻蟻食也。

夫蜻蛉其小者也,黃雀因是以。 俯噣白粒,仰棲茂樹,鼓翅奮翼。 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;不知夫公子王孫,左挾彈,右攝丸,將加己乎十仞之上,以其類爲招。 晝遊乎茂樹,夕調乎酸鹹,倏忽之間,墜於公子之手。

“夫雀其小者也,黃鵠因是以。 遊於江海,淹乎大沼,府噣(魚卷)鯉,仰齧陵衡,奮其六翮,而凌清風,飄搖乎高翔,自以爲無患,與人無爭也。 不知夫射者,方將修其碆盧,治其矰繳,將加己乎百仞之上。 被礛磻,引微繳,折清風而抎矣。 故晝遊乎江河,夕調乎鼎鼐。

“夫黃鵠其小者也,蔡靈侯之事因是以。 南遊乎高陂,北陵乎巫山,飲茹溪流,食湘波之魚,左抱幼妾,右擁嬖女,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,而不以國家爲事。 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,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。

“蔡聖侯之事其小者也,君王之事因是以。 左州侯,右夏侯,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,飯封祿之粟,而戴方府之金,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,而不以天下國家爲事。 不知夫穣侯方受命乎秦王,填黽塞之內,而投己乎黽塞之外。 ”

觸龍說趙太后 (兩漢:劉向 )

觸龍說趙太后 (《戰國策》 / 兩漢:劉向 )

趙太后新用事,秦急攻之。 趙氏求救於齊,齊曰:“必以長安君爲質,兵乃出。 ”太后不肯,大臣強諫。 太后明謂左右:“有復言令長安君爲質者,老婦必唾其面。 ” 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。 太后盛氣而揖之。 入而徐趨,至而自謝,曰:“老臣病足,曾不能疾走,不得見久矣。 竊自恕,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,故願望見太后。 ”太后曰:“老婦恃輦而行。 ”曰:“日食飲得無衰乎?”曰:“恃粥耳。 ”曰:“老臣今者殊不欲食,乃自強步,日三四里,少益耆食,和於身。 ”太后曰:“老婦不能。 ”太后之色少解。

左師公曰:“老臣賤息舒祺,最少,不肖;而臣衰,竊愛憐之。 願令得補黑衣之數,以衛王宮。 沒死以聞。 ”太后曰:“敬諾。 年幾何矣?”對曰:“十五歲矣。 雖少,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。 ”太后曰:“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?”對曰:“甚於婦人。 ”太后笑曰:“婦人異甚。 ”對曰:“老臣竊以爲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。 ”曰:“君過矣!不若長安君之甚。 ”左師公曰:“父母之愛子,則爲之計深遠。 媼之送燕後也,持其踵,爲之泣,念悲其遠也,亦哀之矣。 已行,非弗思也,祭祀必祝之,祝曰:‘必勿使反。 ’豈非計久長,有子孫相繼爲王也哉?”太后曰:“然。 ” 左師公曰:“今三世以前,至於趙之爲趙,趙王之子孫侯者,其繼有在者乎?”曰:“無有。 ”曰:“微獨趙,諸侯有在者乎?”曰:“老婦不聞也。 ”“此其近者禍及身,遠者及其子孫。 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?位尊而無功,奉厚而無勞,而挾重器多也。 今媼尊長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予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,—旦山陵崩,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?老臣以媼爲長安君計短也,故以爲其愛不若燕後。 ”太后曰:“諾,恣君之所使之。 ” 於是爲長安君約車百乘,質於齊,齊兵乃出。

子義聞之曰:“人主之子也、骨肉之親也,猶不能恃無功之尊、無勞之奉,已守金玉之重也,而況人臣乎。 ”

魯仲連義不帝秦 (先秦:佚名 )

魯仲連義不帝秦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秦圍趙之邯鄲。 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,畏秦,止於蕩陰不進。

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,因平原君謂趙王曰:“秦所以急圍趙者,前與齊閔王爭強爲帝,已而復歸帝,以齊故;今齊閔王已益弱,方今唯秦雄天下,此非必貪邯鄲,其意欲求爲帝。 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,秦必喜,罷兵去。 ”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。

此時魯仲連適遊趙,會秦圍趙,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,乃見平原君,曰:“事將奈何矣?”平原君曰:“勝也何敢言事!百萬之衆折於外,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。 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,今其人在是。 勝也何敢言事!”魯連曰:“始吾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,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。 樑客辛垣衍安在?吾請爲君責而歸之!”平原君曰:“勝請爲召而見之於先生。 ” 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:“東國有魯連先生,其人在此,勝請爲紹介,而見之於先生。 ”辛垣衍曰:“吾聞魯連先生,齊國之高士也。 衍,人臣也,使事有職,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。 ”平原君曰:“勝已泄之矣。 ”辛垣衍許諾。

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。 辛垣衍曰:“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,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。 今吾視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於平原君者,曷爲久居此圍城中而不去也?”魯連曰:“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,皆非也。 今衆人不知,則爲一身。 彼秦,棄禮義,上首功之國也,權使其士,虜使其民,彼則肆然而爲帝,過而遂正於天下,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,吾不忍爲之民也!所爲見將軍者,欲以助趙也。 ”辛垣衍曰:“先生助之奈何?”魯連曰:“吾將使樑及燕助之,齊楚則固助之矣。 ”辛垣衍曰:“燕則吾請以從矣;若乃樑,則吾樑人也,先生惡能使樑助之耶?”魯連曰:“樑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;使樑睹秦稱帝之害,則必助趙矣。 ”辛垣衍曰:“秦稱帝之害將奈何?”魯仲連曰:“昔齊威王嘗爲仁義矣,率天下諸侯而朝周。 周貧且微,諸侯莫朝,而齊獨朝之。 居歲餘,周烈王崩,諸侯皆吊,齊後往。 周怒,赴於齊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席,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,則斮之!’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!而母,婢也!’卒爲天下笑。 故生則朝周,死則叱之,誠不忍其求也。 彼天子固然,其無足怪。 ” 辛垣衍曰:“先生獨未見夫僕乎?十人而從一人者,寧力不勝、智不若邪?畏之也。 ”魯仲連曰:“然樑之比於秦,若僕邪?”辛垣衍曰:“然。 ”魯仲連曰:“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樑王!”辛垣衍怏然不悅,曰:“嘻!亦太甚矣,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樑王?”魯仲連曰:“固也!待吾言之:昔者鬼侯、鄂侯、文王,紂之三公也。 鬼侯有子而好,故入之於紂,紂以爲惡,醢鬼侯;鄂侯爭之急,辨之疾,故脯侯;文王聞之,喟然而嘆,故拘之於牖里之庫百日,而欲令之死。 曷爲與人俱稱帝王,卒就脯醢之地也?“ “齊閔王將之魯,夷維子執策而從,謂魯人曰:‘子將何以待吾君?’魯人曰:‘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。 ’夷維子曰:‘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 天子巡狩,諸侯闢舍,納筦鍵,攝衽抱幾,視膳於堂下;天子已食,而聽退朝也。 ’魯人投其鑰,不果納,不得入於魯。 將之薛,假塗於鄒。 當是時,鄒君死,閔王欲入吊。 夷維子謂鄒之孤曰:‘天子吊,主人必將倍殯柩,設北面於南方,然後天子南面吊也。 ’鄒之羣臣曰:‘必若此,吾將伏劍而死。 ’故不敢入於鄒。 鄒、魯之臣,生則不得事養,死則不得飯含,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、魯之臣,不果納。 今秦萬乘之國,樑亦萬乘之國,交有稱王之名。 睹其一戰而勝,欲從而帝之,是使三晉之大臣,不如鄒、魯之僕妾也。

“且秦無已而帝,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,彼將奪其所謂不肖,而予其所謂賢,奪其所憎,而與其所愛;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,爲諸侯妃姬,處樑之宮,樑王安得晏然而已乎?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?” 於是辛垣衍起,再拜謝曰:“始以先生爲庸人,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!吾請去,不敢復言帝秦!” 秦將聞之,爲卻軍五十里。 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,秦軍引而去。

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。 魯仲連辭讓者三,終不肯受。 平原君乃置酒,酒酣,起,前,以千金爲魯連壽。 魯連笑曰:“所貴於天下之士者,爲人排患釋難、解紛亂而無所取也。 即有所取者,是商賈之人也。 仲連不忍爲也。 ”遂辭平原君而去,終身不復見。

魯共公擇言 (先秦:佚名 )

魯共公擇言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樑王魏嬰觴諸侯於範臺。 酒酣,請魯君舉觴。 魯君興,避席擇言曰:“昔者,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,進之禹,禹飲而甘之,遂疏儀狄,絕旨酒,曰:‘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。 ’齊桓公夜半不嗛,易牙乃煎熬燔灸,和調五味而進之,桓公食之而飽,至旦不覺,曰:‘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。 ’晉文公得南之威,三日不聽朝,遂推南之威而遠之,曰:‘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。 ’楚王登強臺而望崩山,左江而右湖,以臨彷徨,其樂忘死,遂盟強臺而弗登,曰:‘後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。 ’今主君之尊,儀狄之酒以;主君之味,易牙之調也;左白臺而右閭須,南威之美也;前夾林而後蘭臺,強臺之樂也。 有一於此,足以亡其國。 今主君兼此四者,可無戒與!”樑王稱善相屬。

唐雎說信陵君 (先秦:佚名 )

唐雎說信陵君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信陵君殺晉鄙,救邯鄲,破秦人,存趙國,趙王自郊迎。

唐雎謂信陵君曰:“臣聞之曰:事有不可知者,有不可不知者;有不可忘者,有不可不忘者。 ”信陵君曰:“何謂也?”對曰:“人之憎我也,不可不知也;吾憎人也,不可得而知也。 人之有德於我也,不可忘也;吾有德於人也,不可不忘也。 今君殺晉鄙,救邯鄲,破秦人,存趙國,此大德也。 今趙王自郊迎,卒然見趙王,願君之忘之也。 ”信陵君曰:“無忌謹受教。 ”

唐雎不辱使命 (先秦:劉向 撰 )

唐雎不辱使命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劉向 撰 )

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:“寡人慾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其許寡人!”安陵君曰:“大王加惠,以大易小,甚善;雖然,受地於先王,願終守之,弗敢易!”秦王不說。 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。 (說 通:悅) 秦王謂唐雎曰:“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,安陵君不聽寡人,何也?且秦滅韓亡魏,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以君爲長者,故不錯意也。 今吾以十倍之地,請廣於君,而君逆寡人者,輕寡人與?”唐雎對曰:“否,非若是也。 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,雖千里不敢易也,豈直五百里哉?” 秦王怫然怒,謂唐雎曰:“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?”唐雎對曰:“臣未嘗聞也。 ”秦王曰:“天子之怒,伏屍百萬,流血千里。 ”唐雎曰:“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?”秦王曰:“布衣之怒,亦免冠徒跣,以頭搶地耳。 ”唐雎曰:“此庸夫之怒也,非士之怒也。 夫專諸之刺王僚也,彗星襲月;聶政之刺韓傀也,白虹貫日;要離之刺慶忌也,倉鷹擊於殿上。 此三子者,皆布衣之士也,懷怒未發,休祲降於天,與臣而將四矣。 若士必怒,伏屍二人,流血五步,天下縞素,今日是也。 ”挺劍而起。

秦王色撓,長跪而謝之曰:“先生坐!何至於此!寡人諭矣:夫韓、魏滅亡,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,徒以有先生也。 ”

樂毅報燕王書 (先秦:佚名 )

樂毅報燕王書 (《戰國策》 / 先秦:佚名 )

昌國君樂毅,爲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,下七十餘城,盡郡縣之以屬燕。 三城未下,而燕昭王死。 惠王即位,用齊人反間,疑樂毅,而使騎劫代之將。 樂毅奔趙,趙封以爲望諸君。 齊田單詐騎劫,卒敗燕軍,復收七十餘城以復齊。

燕王悔,懼趙用樂毅乘燕之弊以伐燕。 燕王乃使人讓樂毅,且謝之曰:“先王舉國而委將軍,將軍爲燕破齊,報先王之仇,天下莫不振動。 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!會先王棄羣臣,寡人新即位,左右誤寡人。 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,爲將軍久暴露於外,故召將軍,且休計事。 將軍過聽,以與寡人有隙,遂捐燕而歸趙。 將軍自爲計則可矣,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?” 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:“臣不佞,不能奉承先王之教,以順左右之心,恐抵斧質之罪,以傷先王之明,而又害於足下之義,故遁逃奔趙。 自負以不肖之罪,故不敢爲辭說。 今王使使者數之罪,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倖臣之理,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,故敢以書對。 ” “臣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,功多者授之;不以官隨其愛,能當者處之。 故察能而授官者,成功之君也;論行而結交者,立名之士也。 臣以所學者觀之,先王之舉錯,有高世之心,故假節於魏王,而以身得察於燕。 先王過舉,擢之乎賓客之中,而立之乎羣臣之上,不謀於父兄,而使臣爲亞卿。 臣自以爲奉令承教,可以幸無罪矣,故受命而不辭。

“先王命之曰:‘我有積怨深怒於齊,不量輕弱,而欲以齊爲事。 ’臣對曰:‘夫齊,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也,閒於甲兵,習於戰攻。 王若欲伐之,則必舉天下而圖之。 舉天下而圖之,莫徑於結趙矣。 且又淮北、宋地,楚、魏之所同願也。 趙若許約,楚、趙、宋盡力,四國攻之,齊可大破也。 ’先王曰:‘善。 ’臣乃口受令,具符節,南使臣於趙。 顧反命,起兵隨而攻齊,以天之道,先王之靈,河北之地,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。 濟上之軍奉令擊齊,大勝之。 輕卒銳兵,長驅至國。 齊王逃遁走莒,僅以身免。 珠玉財寶,車甲珍器,盡收入燕。 大呂陳於元英,故鼎反乎曆室,齊器設於寧臺。 薊丘之植,植於汶篁。 自五伯以來,功未有及先王者也。 先王以爲順於其志,以臣爲不頓命,故裂地而封之,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。 臣不佞,自以爲奉令承教,可以幸無罪矣,故受命而弗辭。 ” “臣聞賢明之君,功立而不廢,故著於《春秋》,蚤知之士,名成而不毀,故稱於後世。 若先王之報怨雪恥,夷萬乘之強國,收八百歲之蓄積,及至棄羣臣之日,遺令詔後嗣之餘義,執政任事之臣,所以能循法令,順庶孽者,施及萌隸,皆可以教於後世。 ” “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,善始者不必善終。 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,故吳王遠跡至於郢;夫差弗是也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。 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,故沉子胥而弗悔;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,故入江而不改。 ” “夫免身功,以明先王之跡者,臣之上計也。 離毀辱之非,墮先王之名者,臣之所大恐也。 臨不測之罪,以幸爲利者,義之所不敢出也。 ” “臣聞古之君子,交絕不出惡聲;忠臣之去也,不潔其名。 臣雖不佞,數奉教於君子矣。 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,而不察疏遠之行也。 故敢以書報,唯君之留意焉。

諫逐客書 (先秦:李斯 )

諫逐客書 ((李斯) / 先秦:李斯 )

臣聞吏議逐客,竊以爲過矣。 昔穆公求士,西取由余於戎,東得百里奚於宛,迎蹇叔於宋,來邳豹、公孫支於晉。 此五子者,不產於秦,而穆公用之,並國二十,遂霸西戎。 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風易俗,民以殷盛,國以富強,百姓樂用,諸侯親服,獲楚、魏之師,舉地千里,至今治強。 惠王用張儀之計,拔三川之地,西並巴、蜀,北收上郡,南取漢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東據成皋之險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國之縱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 昭王得范雎,廢穰侯,逐華陽,強公室,杜私門,蠶食諸侯,使秦成帝業。 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 由此觀之,客何負於秦哉!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,疏士而不用,是使國無富利之實,而秦無強大之名也。

今陛下致崑山之玉,有隨和之寶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劍,乘纖離之馬,建翠鳳之旗,樹靈鼉之鼓。 此數寶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說之,何也?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,則是夜光之璧,不飾朝廷;犀象之器,不爲玩好;鄭、衛之女不充後宮,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,江南金錫不爲用,西蜀丹青不爲採。 所以飾後宮,充下陳,娛心意,說耳目者,必出於秦然後可,則是宛珠之簪,傅璣之珥,阿縞之衣,錦繡之飾不進於前,而隨俗雅化,佳冶窈窕,趙女不立於側也。 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,而歌呼嗚嗚快耳者,真秦之聲也;《鄭》、《衛》、《桑間》,《韶》、《虞》、《武》、《象》者,異國之樂也。 今棄擊甕叩缶而就《鄭》、《衛》,退彈箏而取《昭》、《虞》,若是者何也?快意當前,適觀而已矣。 今取人則不然。 不問可否,不論曲直,非秦者去,爲客者逐。 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,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。 此非所以跨海內、制諸侯之術也。

臣聞地廣者粟多,國大者人衆,兵強則士勇。 是以泰山不讓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擇細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衆庶,故能明其德。 是以地無四方,民無異國,四時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。 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,卻賓客以業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謂“藉寇兵而齎盜糧”者也。 夫物不產於秦,可寶者多;士不產於秦,而願忠者衆。 今逐客以資敵國,損民以益讎,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,求國無危,不可得也。 (泰山 一作:太山)

卜居 (先秦:屈原 )

卜居 ((屈原) / 先秦:屈原 )

屈原既放,三年不得復見。 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。 心煩慮亂,不知所從。 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:“餘有所疑,願因先生決之。 ”詹尹乃端策拂龜,曰:“君將何以教之?” 屈原曰:“吾寧悃悃款款,樸以忠乎,將送往勞來,斯無窮乎? “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,將遊大人以成名乎?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,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?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,將哫訾慄斯,喔咿儒兒,以事婦人乎?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,將突梯滑稽,如脂如韋,以潔楹乎? “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,將泛泛若水中之鳧,與波上下,偷以全吾軀乎?寧與騏驥亢軛乎,將隨駑馬之跡乎?寧與黃鵠比翼乎,將與雞鶩爭食乎? “此孰吉孰兇?何去何從? “世溷濁而不清:蟬翼爲重,千鈞爲輕;黃鐘譭棄,瓦釜雷鳴;讒人高張,賢士無名。 吁嗟默默兮,誰知吾之廉貞!”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:“夫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;物有所不足,智有所不明;數有所不逮,神有所不通。 用君之心,行君之意。 龜策誠不能知此事。 ”

對楚王問 (先秦:宋玉 )

對楚王問 ((宋玉) / 先秦:宋玉 )

楚襄王問於宋玉曰:“先生其有遺行與?何士民衆庶不譽之甚也!” 宋玉對曰:“唯,然,有之!願大王寬其罪,使得畢其辭。 客有歌於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、《巴人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。 其爲《陽阿》、《薤露》,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。 其爲《陽春》、《白雪》,國中有屬而和者,不過數十人。 引商刻羽,雜以流徵,國中屬而和者,不過數人而已。 是其曲彌高,其和彌寡。

故鳥有鳳而魚有鯤。 鳳皇上擊九千里,絕雲霓,負蒼天,足亂浮雲,翱翔乎杳冥之上。 夫蕃籬之鷃,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?鯤魚朝發崑崙之墟,暴鬐於碣石,暮宿於孟諸。 夫尺澤之鯢,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?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,士亦有之。 夫聖人瑰意琦行,超然獨處,世俗之民,又安知臣之所爲哉?”

卷五・漢文

五帝本紀贊 (兩漢:司馬遷 )

五帝本紀贊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曰:學者多稱五帝,尚矣。 然《尚書》獨載堯以來,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薦紳先生難言之。 孔子所傳《宰予問五帝德》及《帝系姓》,儒者或不傳。 餘嘗西至空桐,北過涿鹿,東漸於海,南浮江淮矣,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,風教固殊焉。 總之,不離古文者近是。 予觀《春秋》《國語》,其發明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章矣,顧弟弗深考,其所表見皆不虛。 書缺有間矣,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 非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。 餘並論次,擇其言尤雅者,故著爲本紀書首。

項羽本紀贊 (兩漢:司馬遷 )

項羽本紀贊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曰:吾聞之周生曰:“舜目蓋重瞳子。 ”又聞項羽亦重瞳子。 羽豈其苗裔邪?何興之暴也?夫秦失其政,陳涉首難,豪傑蜂起,相與並爭,不可勝數。 然羽非有尺寸,乘勢起隴畝之中,三年,遂將五諸侯滅秦,分裂天下而封王侯,政由羽出,號爲霸王,位雖不終,近古以來,未嘗有也。 及羽背關懷楚,放逐義帝而自立,怨王侯叛己,難矣。 自矜功伐,奮其私智,而不師古,謂霸王之業,欲以力征經營天下,五年,卒亡其國,身死東城,尚不覺寤,而不自責,過矣。 乃引“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”,豈不謬哉!

秦楚之際月表 (兩漢:司馬遷 )

秦楚之際月表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讀秦楚之際,曰:初作難,發於陳涉;虐戾滅秦自項氏;撥亂誅暴,平定海內,卒踐帝祚,成於漢家。 五年之間,號令三嬗,自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! 昔虞、夏之興,積善累功數十年,德洽百姓,攝行政事,考之於天,然後在位。 湯、武之王,乃由契、后稷,修仁行義十餘世,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,猶以爲未可,其後乃放弒。 秦起襄公,章於文、繆,獻、孝之後,稍以蠶食六國,百有餘載,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。 以德若彼,用力如此,蓋一統若斯之難也! 秦既稱帝,患兵革不休,以有諸侯也,於是無尺土之封,墮壞名城,銷鋒鏑,鋤豪傑,維萬世之安。 然王跡之興,起於閭巷,合從討伐,軼於三代。 鄉秦之禁,適足以資賢者爲驅除難耳,故奮發其所爲天下雄,安在無土不王?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?豈非天哉?豈非天哉?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?

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(兩漢:司馬遷 )

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正義高祖初定天下,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,若蕭、曹等。 太史公曰: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廟、定社稷曰勳,以言曰勞,用力曰功,明其等曰伐,積日曰閱。 封爵之誓曰:“使河如帶,泰山若厲,國以永寧,爰及苗裔。 ”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。

餘讀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異哉新聞!《書》曰“協和萬國”,遷於夏、商,或數千歲。 蓋周封八百,幽、厲之後,見於《春秋》。 《尚書》有唐虞之侯伯,歷三代千有餘載,自全以蕃衛天子,豈非篤於仁義、奉上法哉?漢興,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。 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,是以大侯不過萬家,小者五六百戶。 後數世,民鹹歸鄉里,戶益息,蕭、曹、絳、灌之屬或至四萬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 子孫驕溢,忘其先,淫嬖。 至太初,百年之間,見侯五,餘皆坐法隕命亡國,豐耗矣。 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。

居今之世,志古之道,所以自鏡也,未必盡同。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,要以成功爲統紀,豈可緄乎?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,亦當世得失之林也,何必舊聞?於是謹其終始,表見其文,頗有所不盡本末,著其明,疑者闕之。 後有君子,欲推而列之,得以覽焉。

孔子世家贊 (兩漢:司馬遷 )

孔子世家贊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曰:《詩》有之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 ”雖不能至,然心鄉往之。 餘讀孔氏書,想見其爲人。 適魯,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,諸生以時習禮其家,餘祗回留之不能去雲。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衆矣,當時則榮,沒則已焉。 孔子布衣,傳十餘世,學者宗之。 自天子王侯,中國言《六藝》者折中於夫子,可謂至聖矣!

外戚世家序 (兩漢:司馬遷 )

外戚世家序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,非獨內德茂也,蓋亦有外戚之助焉。 夏之興也以塗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 殷之興也以有娀,紂之殺也嬖妲己。 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。 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詩》始《關雎》,《書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譏不親迎。 夫婦之際,人道之大倫也。 禮之用,唯婚姻爲兢兢。 夫樂調而四時和,陰陽之變,萬物之統也。 可不慎與?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。 甚哉,妃匹之愛,君不能得之於臣,父不能得之於子,況卑不乎!即歡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終:豈非命也哉?孔子罕稱命,蓋難言之也。 非通幽明,惡能識乎性命哉?

伯夷列傳 (兩漢:司馬遷 )

伯夷列傳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夫學者載籍極博。 尤考信於六藝。 《詩》、《書》雖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 堯將遜位,讓於虞舜,舜、禹之間,嶽牧鹹薦,乃試之於位,典職數十年,功用既興,然後授政。 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統,傳天下若斯之難也。 而說者曰:“堯讓天下於許由,許由不受,恥之逃隱。 及夏之時,有卞隨、務光者。 ”此何以稱焉?太史公曰:餘登箕山,其上蓋有許由冢雲。 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,如吳太伯、伯夷之倫詳矣。 餘以所聞,由、光義至高,其文辭不少概見,何哉?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齊,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 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餘悲伯夷之意,睹軼詩可異焉。 其傳曰:伯夷、叔齊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 父欲立叔齊。 及父卒,叔齊讓伯夷。 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 ”遂逃去。 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。 國人立其中子。 於是伯夷、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,“盍往歸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載木主,號爲文王,東伐紂。 伯夷、叔齊叩馬而諫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弒君,可謂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 太公曰:“此義人也。 ”扶而去之。 武王已平殷亂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齊恥之,義不食周粟,隱於首陽山,采薇而食之。 及餓且死,作歌,其辭曰:“登彼西山兮,採其薇矣。 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 神農、虞、夏忽焉沒兮,我安適歸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 ”遂餓死於首陽山。 由此觀之,怨邪非邪? 或曰:“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 ”若伯夷、叔齊,可謂善人者非邪?積仁潔行,如此而餓死。 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獨薦顏淵爲好學。 然回也屢空,糟糠不厭,而卒蚤夭。 天之報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盜跖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。 若至近世,操行不軌,專犯忌諱,而終身逸樂,富厚累世不絕。 或擇地而蹈之,時然後出言,行不由徑,非公正不發憤,而遇禍災者,不可勝數也。 餘甚惑焉,倘所謂天道,是邪非邪? 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爲謀。 ”亦各從其志也。 故曰:“富貴如可求,雖執鞭之士,吾亦爲之。 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 ”“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。 ”舉世混濁,清士乃見。 豈以其重若彼,其輕若此哉?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。 ”賈子曰:“貪夫徇財,烈士徇名,誇者死權,衆庶馮生。 ”同明相照,同類相求。 “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睹。 ”伯夷、叔齊雖賢,得夫子而名益彰;顏淵雖篤學,附驥尾而行益顯。 巖穴之士,趨舍有時,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,悲夫。 閭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雲之士,惡能施於後世哉!

管晏列傳 (兩漢:司馬遷 )

管晏列傳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管仲夷吾者,潁上人也。 少時常與鮑叔牙遊,鮑叔知其賢。 管仲貧困,常欺鮑叔,鮑叔終善遇之,不以爲言。 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糾。 及小白立爲桓公,公子糾死,管仲囚焉。 鮑叔遂進管仲。 管仲既用,任政於齊,齊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謀也。

管仲曰:“吾始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利多自與,鮑叔不以我爲貪,知我貧也。 吾嘗爲鮑叔謀事而更窮困,鮑叔不以我爲愚,知時有利不利也。 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爲不肖,知我不遇時。 吾嘗三戰三走,鮑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 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爲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。 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 ” 鮑叔既進管仲,以身下之。 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者十餘世,常爲名大夫。 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。

管仲 既任政相齊,以區區之齊在海濱,通貨積財,富國強兵,與俗同好惡。 故其稱曰: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,上服度則六親固。 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 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順民心。 ”故論卑而易行。 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

其爲政也,善因禍而爲福,轉敗而爲功。 貴輕重,慎權衡。 桓公實怒少姬,南襲蔡,管仲因而伐楚,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。 桓公實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 於柯之會,桓公欲背曹沫之約,管仲因而信之,諸侯由是歸齊。 故曰:“知與之爲取,政之寶也。 ” 管仲富擬於公室,有三歸、反坫,齊人不以爲侈。 管仲卒,齊國遵其政,常強於諸侯。 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。

晏子 晏平仲嬰者,萊之夷維人也。 事齊靈公、莊公、景公,以節儉力行重於齊。 既相齊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 其在朝,君語及之,即危言;語不及之,即危行。 國有道,即順命;無道,即衡命。 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。

越石父賢,在縲紲中。 晏子出,遭之塗,解左驂贖之,載歸。 弗謝,入閨。 久之,越石父請絕。 晏子懼然,攝衣冠謝曰:“嬰雖不仁,免子於緦何子求絕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 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。 方吾在縲紲中,彼不知我也。 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,是知己;知己而無禮,固不如在縲紲之中。 ”晏子於是延入爲上客。

爲齊相,出,其御之妻從門閒而窺其夫。 其夫爲相御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揚揚甚自得也。 既而歸,其妻請去。 夫問其故。 妻曰:“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諸侯。 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 今子長八尺,乃爲人僕御,然子之意自以爲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 ”其後夫自抑損。 晏子怪而問之,御以實對。 晏子薦以爲大夫。

太史公曰:吾讀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馬、輕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詳哉其言之也。 既見其著書,欲觀其行事,故次其傳。 至其書,世多有之,是以不論,論其軼事。

管仲世所謂賢臣,然孔子小之。 豈以爲周道衰微,桓公既賢,而不勉之至王,乃稱霸哉?語曰“將順其美,匡救其惡,故上下能相親也”。 豈管仲之謂乎? 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,成禮然後去,豈所謂“見義不爲無勇”者邪?至其諫說,犯君之顏,此所謂“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餘雖爲之執鞭,所忻慕焉。

屈原列傳 (兩漢:司馬遷 )

屈原列傳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屈原者,名平,楚之同姓也。 爲楚懷王左徒。 博聞強志,明於治亂,嫺於辭令。 入則與王圖議國事,以出號令;出則接遇賓客,應對諸侯。 王甚任之。

上官大夫與之同列,爭寵而心害其能。 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,屈平屬草稿未定。 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,屈平不與,因讒之曰:“王使屈平爲令,衆莫不知。 每一令出,平伐其功,曰以爲‘非我莫能爲也。 ’”王怒而疏屈平。

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,讒諂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憂愁幽思而作《離騷》。 “離騷”者,猶離憂也。 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 人窮則反本,故勞苦倦極,未嘗不呼天也;疾痛慘怛,未嘗不呼父母也。 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盡智,以事其君,讒人間之,可謂窮矣。 信而見疑,忠而被謗,能無怨乎?屈平之作《離騷》,蓋自怨生也。 《國風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誹而不亂。 若《離騷》者,可謂兼之矣。 上稱帝嚳,下道齊桓,中述湯、武,以刺世事。 明道德之廣崇,治亂之條貫,靡不畢見。 其文約,其辭微,其志潔,其行廉。 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,舉類邇而見義遠。 其志潔,故其稱物芳;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。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,蟬蛻於濁穢,以浮游塵埃之外,不獲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 推此志也,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

屈原既絀。 其後秦欲伐齊,齊與楚從親,惠王患之。 乃令張儀佯去秦,厚幣委質事楚,曰:“秦甚憎齊,齊與楚從親,楚誠能絕齊,秦願獻商、於之地六百里。 ”楚懷王貪而信張儀,遂絕齊,使使如秦受地。 張儀詐之曰:“儀與王約六裏,不聞六百里。 ”楚使怒去,歸告懷王。 懷王怒,大興師伐秦。 秦發兵擊之,大破楚師于丹、淅,斬首八萬,虜楚將屈匄,遂取楚之漢中地。 懷王乃悉發國中兵,以深入擊秦,戰於藍田。 魏聞之,襲楚至鄧。 楚兵懼,自秦歸。 而齊竟怒,不救楚,楚大困。 明年,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。 楚王曰:“不願得地,願得張儀而甘心焉。 ”張儀聞,乃曰:“以一儀而當漢中地,臣請往如楚。 ”如楚,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,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。 懷王竟聽鄭袖,復釋去張儀。 是時屈原既疏,不復在位,使於齊,顧反,諫懷王曰:“何不殺張儀?”懷王悔,追張儀,不及。

其後,諸侯共擊楚,大破之,殺其將唐眜。 時秦昭王與楚婚,欲與懷王會。 懷王欲行,屈平曰:“秦,虎狼之國,不可信,不如毋行。 ”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:“奈何絕秦歡!”懷王卒行。 入武關,秦伏兵絕其後,因留懷王,以求割地。 懷王怒,不聽。 亡走趙,趙不內。 復之秦,竟死於秦而歸葬。

長子頃襄王立,以其弟子蘭爲令尹。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。 屈平既嫉之,雖放流,眷顧楚國,繫心懷王,不忘欲反。 冀幸君之一悟,俗之一改也。 其存君興國,而欲反覆之,一篇之中,三致志焉。 然終無可奈何,故不可以反。 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。

人君無愚智賢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爲,舉賢以自佐。 然亡國破家相隨屬,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,其所謂忠者不忠,而所謂賢者不賢也。 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內惑於鄭袖,外欺於張儀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蘭,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於秦,爲天下笑,此不知人之禍也。 《易》曰:“井渫不食,爲我心惻,可以汲。 王明,並受其福。 ”王之不明,豈足福哉!令尹子蘭聞之,大怒。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。 頃襄王怒而遷之。 屈原至於江濱,被髮行吟澤畔,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 漁父見而問之曰:“子非三閭大夫歟?何故而至此?”屈原曰:“舉世皆濁而我獨清,衆人皆醉而我獨醒,是以見放。 ”漁父曰:“夫聖人者,不凝滯於物,而能與世推移。 舉世皆濁,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?衆人皆醉,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?何故懷瑾握瑜,而自令見放爲?”屈原曰:“吾聞之,新沐者必彈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 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。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之溫蠖乎?”乃作《懷沙》之賦。 於是懷石,遂自投汨羅以死。

屈原既死之後,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,皆好辭而以賦見稱。 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,終莫敢直諫。 其後楚日以削,數十年竟爲秦所滅。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,漢有賈生,爲長沙王太傅。 過湘水,投書以吊屈原。

太史公曰:“餘讀《離騷》、《天問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悲其志。 適長沙,過屈原所自沉淵,未嘗不垂涕,想見其爲人。 及見賈生吊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,何國不容,而自令若是!讀《鵩鳥賦》,同死生,輕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 ”

酷吏列傳序 (兩漢:司馬遷 )

酷吏列傳序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孔子曰:“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。 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 ”老氏稱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 ”“法令滋章,盜賊多有。 ”太史公曰: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。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僞萌起,其極也,上下相遁,至於不振當是之時,吏治若救火揚沸,非武健嚴酷,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職矣。 故曰“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。 ”“下士聞道大笑之”。 非虛言也。 漢興,破觚而爲圜,斫雕而爲樸,網漏於吞舟之魚,而吏治,不至於奸,黎民艾安。 由是觀之,在彼不在此。

遊俠列傳序 (兩漢:司馬遷 )

遊俠列傳序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韓子曰:“儒以文亂法,而俠以武犯禁。 ”二者皆譏,而學士多稱於世雲。 至如以術取宰相、卿、大夫,輔翼其世主,功名俱著於《春秋》,固無可言者。 及若季次、原憲,閭巷人也,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,義不苟合當世,當世亦笑之。 故季次、原憲,終身空室蓬戶,褐衣疏食不厭。 死而已四百餘年,而弟子志之不倦。 今遊俠,其行雖不軌於正義,然其言必信,其行必果,已諾必誠,不愛其軀,赴士之厄困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。 羞伐其德。 蓋亦有足多者焉。

且緩急,人之所時有也。 太史公曰:昔者虞舜窘於井廩,伊尹負於鼎俎,傅說匿於傅險,呂尚困於棘津,夷吾桎梏,百里飯牛,仲尼畏匡,菜色陳、蔡。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,猶然遭此災,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?其遇害何可勝道哉!鄙人有言曰:“何知仁義,已享其利者爲有德。 ”故伯夷醜周,餓死首陽山,而文、武不以其故貶王;跖躋暴戾,其徒誦義無窮。 由此觀之,“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;侯之門,仁義存。 ”非虛言也。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,久孤於世,豈若卑論儕俗,與世浮沉而取榮名哉!而布衣之徒,設取予然諾,千里誦義,爲死不顧世。 此亦有所長,非苟而已也。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,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?誠使鄉曲之俠,予季次、原憲比權量力,效功於當世,不同日而論矣。 要以功見言信,俠客之義,又曷可少哉! 古布衣之俠,靡得而聞已。 近世延陵、孟嘗、春申、平原、信陵之徒,皆因王者親屬,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,招天下賢者,顯名諸侯,不可謂不賢者矣。 比如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,其勢激也。 至如閭巷之俠,修行砥名,聲施於天下,莫不稱賢,是爲難耳!然儒、墨皆排擯不載。 自秦以前,匹夫之俠,湮滅不見,餘甚恨之。 以餘所聞,漢興,有朱家、田仲、王公、劇孟、郭解之徒,雖時扞當世之文罔,然其私義,廉潔退讓,有足稱者。 名不虛立,士不虛附。 至如朋黨宗強比周,設財役貧,豪暴侵凌孤弱,恣欲自快,遊俠亦醜之。 餘悲世俗不察其意,而猥以朱家、郭解等,令與豪暴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。

滑稽列傳 (兩漢:司馬遷 )

滑稽列傳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孔子曰:“六藝於治一也。 《禮》以節人,《樂》以發和,《書》以道事,《詩》以達意,《易》以神化,《春秋》以義。 ”太史公曰:“天道恢恢,豈不大哉!談言微中,亦可以解紛。

淳于髡者,齊之贅婿也。 長不滿七尺,滑稽多辯,數使諸侯,未嘗屈辱。 齊威王之時喜隱,好爲淫樂長夜之飲,沉湎不治,委政卿大夫。 百官荒亂,諸侯並侵,國且危亡,在於旦暮,左右莫敢諫。 淳于髡說之以隱曰:“國中有大鳥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嗚,王知此鳥何也?”王曰:“此鳥不飛則已,一飛沖天;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。 ”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,賞一人,誅一人,奮兵而出。 諸侯振驚,皆還齊侵地。 威行三十六年。 語在《田完世家》中。

威王八年,楚人發兵加齊。 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,齎金百斤,車馬十駟。 淳于髡仰天大笑,冠纓索絕。 王曰:“先生少之乎?”髡曰:“何敢!”王曰:“笑豈有說乎?”髡曰:“今者臣從東方來,見道旁有禳田者,操一豚蹄,酒一盂,祝曰:‘甌窶滿篝,污邪滿車,五穀蕃熟,穰穰滿家。 ’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,故笑之。 ”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,白璧十雙,車馬百駟。 髡辭而行,至趙。 趙王與之精兵十萬,革車千乘。 楚聞之,夜引兵而去。

威王大悅,置酒後宮,召髡賜之酒。 問曰:“先生能飲幾何而醉?”對曰:“臣飲一斗亦醉,一石亦醉。 ”威王曰:“先生飲一斗而醉,惡能飲一石哉!其說可得聞乎?”髡曰:“賜酒大王之前,執法在傍,御史在後,髡恐懼俯伏而飲,不過一斗徑醉矣。 若親有嚴客,髡帣韝鞠,侍酒於前,時賜餘瀝,奉觴上壽,數起,飲不過二斗徑醉矣。 若朋友交遊,久不相見,卒然相覩,歡然道故,私情相語,飲可五六鬥徑醉矣。 若乃州閭之會,男女雜坐,行酒稽留,六博投壺,相引爲曹,握手無罰,目眙不禁,前有墮珥,後有遺簪,髡竊樂此,飲可八斗而醉二三。 日暮酒闌,合尊促坐,男女同席,履舄交錯,杯盤狼藉,堂上燭滅,主人留髡而送客。 羅襦襟解,微聞薌澤,當此之時,髡心最歡,能飲一石。 故曰酒極則亂,樂極則悲,萬事盡然。 ”言不可極,極之而衰,以諷諫焉。 齊王曰:“善。 ”乃罷長夜之飲,以髡爲諸侯主客。 宗室置酒,髡嘗在側。

貨殖列傳序 (兩漢:司馬遷 )

貨殖列傳序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老子曰:“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 ”必用此爲務,挽近世塗民耳目,則幾無行矣。

太史公曰:夫神農以前,吾不知已。 至若《詩》、《書》所述虞、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芻豢 之味,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。 使俗之漸民久矣,雖戶說以眇 論,終不能化。 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 之,其次教誨之,其次整齊之,最下者與之爭。

夫山西饒材、竹、旄、玉石,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,江南出棻、梓、姜、桂、金、錫、連、丹沙、犀、玳瑁、珠璣、齒、革,龍門、碣石 北多馬、牛、羊、旃、裘、筋、角;銅、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。 此其大較也。 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 故待農而食之,虞 而出之,工而成之,商而通之。 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?人各任其能,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 故物賤之徵貴,貴之徵賤,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,不召而自來,不求而民出之。 豈非道之所符,而自然之驗邪? 《周書》 曰:“農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。 ”財匱少而山澤不闢 矣。 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 也。 原大則饒,原小則鮮。 上則富國,下則富家。 貧富之道,莫之奪予,而巧者有餘,拙者不足。 故太公望 封於營丘,地潟鹵,人民寡,於是太公勸其女功,極技巧,通魚鹽,則人物歸之, 繦至 而輻湊。 故齊冠帶衣履天下,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。 其後齊中衰,管子修之,設輕重九府,則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有三歸,位在陪臣,富於列國之君。 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 也。

故曰: “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 ”禮生於有而廢於無。 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適其力。 淵深而魚生之,山深而獸往之,人富而仁義附焉。 富者得執益彰,失執則客無所之,以而不樂。 夷狄益甚。 諺曰:“千金之子,不死於市。 ”此非空言也。 故曰:“天下熙熙,皆爲利來;天下壤壤,皆爲利往。 ”夫千乘之王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戶 之民乎!

太史公自序 (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自序 (《史記》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曰:“先人有言:‘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。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,有能紹明世、正《易傳》,繼《春秋》、本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之際?’”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讓焉! 上大夫壺遂曰:“昔孔子何爲而作《春秋》哉”?太史公曰:“餘聞董生曰:‘周道衰廢,孔子爲魯司寇,諸侯害子,大夫雍之。 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爲天下儀表,貶天子,退諸侯,討大夫,以達王事而已矣。 ’子曰:‘我欲載之空言,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 ’夫《春秋》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紀,別嫌疑,明是非,定猶豫,善善惡惡,賢賢賤不肖,存亡國,繼絕世,補弊起廢,王道之大者也。 《易》著天地、陰陽、四時、五行,故長於變;《禮》經紀人倫,故長於行;《書》記先王之事,故長於政;《詩》記山川、溪谷、禽獸、草木、牝牡、雌雄,故長於風;《樂》樂所以立,故長於和;《春秋》辨是非,故長於治人。 是故《禮》以節人,《樂》以發和,《書》以道事,《詩》以達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義。 撥亂世反之正,莫近於《春秋》。 《春秋》文成數萬,其指數千。 萬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 《春秋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。 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 故《易》曰‘失之毫釐,差之千里。 ’故曰‘臣弒君,子弒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漸久矣’。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讒而弗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 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。 爲人君父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 爲人臣子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。 其實皆以爲善,爲之不知其義,被之空言而不敢辭。 夫不通禮義之旨,至於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 夫君不君則犯,臣不臣則誅,父不父則無道,子不子則不孝。 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過也。 以天下之大過予之,則受而弗敢辭。 故《春秋》者,禮義之大宗也。 夫禮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後;法之所爲用者易見,而禮之所爲禁者難知。 ” 壺遂曰:“孔子之時,上無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斷禮義,當一王之法。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職,萬事既具,鹹各序其宜,夫子所論,欲以何明?” 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不然。 餘聞之先人曰:‘伏羲至純厚,作《易》八卦。 堯舜之盛,《尚書》載之,禮樂作焉。 湯武之隆,詩人歌之。 《春秋》採善貶惡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獨刺譏而已也。 ’漢興以來,至明天子,獲符瑞,封禪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於穆清,澤流罔極,海外殊俗,重譯款塞,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。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,猶不能宣盡其意。 且士賢能而不用,有國者之恥;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,有司之過也。 且餘嘗掌其官,廢明聖盛德不載,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,墮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 餘所謂述故事,整齊其世傳,非所謂作也,而君比之於《春秋》,謬矣。 ” 於是論次其文。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,幽於縲紲。 乃喟然而嘆曰:“是餘之罪也夫。 是餘之罪也夫!身毀不用矣!”退而深惟曰:“夫《詩》、《書》隱約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 昔西伯拘羑里,演《周易》;孔子厄陳、蔡,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著《離騷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;孫子臏腳,而論兵法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。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 ”於是卒述陶唐以來,至於麟止,自黃帝始。

報任安書 (兩漢:司馬遷 )

報任安書 ((司馬遷) / 兩漢:司馬遷 )

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,再拜言。

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於接物,推賢進士爲務,意氣勤勤懇懇。 若望僕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,僕非敢如此也。 僕雖罷駑,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。 顧自以爲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,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。 諺曰:“誰爲爲之?孰令聽之?”蓋鍾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復鼓琴。 何則?士爲知己者用,女爲說己者容。 若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材懷隨和,行若由夷,終不可以爲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

書辭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指意。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僕又薄從上雍,恐卒然不可爲諱,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,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。 請略陳固陋。 闕然久不報,幸勿爲過。

僕聞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愛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義之表也;恥辱者,勇之決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。 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託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 故禍莫憯於欲利,悲莫痛於傷心,行莫醜於辱先,詬莫大於宮刑。 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來遠矣。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,孔子適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:自古而恥之!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關於宦豎,莫不傷氣,而況於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雖乏人,奈何令刀鋸之餘,薦天下之豪俊哉!僕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輦轂下,二十餘年矣。 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譽,自結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闕,招賢進能,顯巖穴之士;外之,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將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積日累勞,取尊官厚祿,以爲宗族交遊光寵。 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於此矣。 鄉者,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議。 不以此時引維綱,盡思慮,今已虧形爲掃除之隸,在闒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、羞當世之士邪?嗟乎!嗟乎!如僕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 僕少負不羈之才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衛之中。 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,故絕賓客之知,忘室家之業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務一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。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!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 趣舍異路,未嘗銜杯酒,接殷勤之餘歡。 然僕觀其爲人,自守奇士,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廉,取予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徇國家之急。 其素所蓄積也,僕以爲有國士之風。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 今舉事一不當,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,僕誠私心痛之。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歷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強胡,仰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,所殺過當。 虜救死扶傷不給,旃裘之君長鹹震怖,乃悉徵其左、右賢王,舉引弓之民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 轉鬥千里,矢盡道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 然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飲泣,更張空弮,冒白刃,北首爭死敵者。 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 後數日,陵敗書聞,主上爲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。 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悽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雖古之名將,不能過也。 身雖陷敗,彼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。 事已無可奈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。 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即以此指,推言陵之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,塞睚眥之辭。 未能盡明,明主不曉,以爲僕沮貳師,而爲李陵遊說,遂下於理。 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列。 因爲誣上,卒從吏議。 家貧,貨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,左右親近不爲一言。 身非木石,獨與法吏爲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聲,而僕又佴之蠶室,重爲天下觀笑。 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。

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星曆,近乎卜祝之間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所畜,流俗之所輕也。 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蟻何以異?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,特以爲智窮罪極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 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也。 人固有一死,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。 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髮、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、斷肢體受辱,最下腐刑極矣!傳曰“刑不上大夫。 ”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。 猛虎在深山,百獸震恐,及在檻阱之中,搖尾而求食,積威約之漸也。 故士有畫地爲牢,勢不可入;削木爲吏,議不可對,定計於鮮也。 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箠,幽於圜牆之中。 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搶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。 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 及以至是,言不辱者,所謂強顏耳,曷足貴乎!且西伯,伯也,拘於羑里;李斯,相也,具於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於陳;彭越、張敖,南面稱孤,繫獄抵罪;絳侯誅諸呂,權傾五伯,囚於請室;魏其,大將也,衣赭衣,關三木;季布爲朱家鉗奴;灌夫受辱於居室。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決自裁,在塵埃之中。 古今一體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;強弱,形也。 審矣,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,以稍陵遲,至於鞭箠之間,乃欲引節,斯不亦遠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爲此也。

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,念父母,顧妻子,至激於義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 今僕不幸,早失父母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何處不勉焉!僕雖怯懦,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!且夫臧獲婢妾,猶能引決,況僕之不得已乎?所以隱忍苟活,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,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陋沒世,而文采不表於後也。

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。 蓋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賦《離騷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;孫子臏腳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。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來者。 乃如左丘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而論書策,以舒其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

僕竊不遜,近自託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略考其行事,綜其終始,稽其成敗興壞之紀,上計軒轅,下至於茲,爲十表,本紀十二,書八章,世家三十,列傳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。 草創未就,會遭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。 僕誠以著此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,通邑大都,則僕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!然此可爲智者道,難爲俗人言也! 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。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爲鄉黨所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覆上父母之丘墓乎?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!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知其所往。 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!身直爲閨閣之臣,寧得自引深藏於巖穴邪?故且從俗浮沉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,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?今雖欲自雕琢,曼辭以自飾,無益,於俗不信,適足取辱耳。 要之,死日然後是非乃定。 書不能悉意,故略陳固陋。 謹再拜。

卷六・漢文

高帝求賢詔 (兩漢:劉邦 )

高帝求賢詔 ((班固) / 兩漢:劉邦 )

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,伯者莫高於齊桓,皆待賢人而成名。 今天下賢者智能,豈特古之人乎?患在人主不交故也,士奚由進?今吾以天之靈,賢士大夫,定有天下,以爲一家。 欲其長久,世世奉宗廟亡絕也。 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,而不與吾共安利之,可乎?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,吾能尊顯之。 佈告天下,使明知朕意。

御史大夫昌下相國,相國酇侯下諸侯王,御史中執法下郡守,其有意稱明德者,必身勸,爲之駕,遣詣相國府,署行義年,有而弗言,覺免。 年老癃病,勿遣。

文帝議佐百姓詔 (兩漢:劉恆 )

文帝議佐百姓詔 ((漢文帝) / 兩漢:劉恆 )

間者數年比不登,又有水旱疾疫之災,朕甚憂之。 愚而不明,未達其咎。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、而行有過與?乃天道有不順、地利或不得、人事多失和、鬼神廢不享與?何以致此?將百官之奉養或費、無用之事或多與?何其民食之寡乏也? 夫度田非益寡,而計民未加益,以口量地,其於古猶有餘,而食之甚不足者,其咎安在?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、以害農者蕃、爲酒醪以靡谷者多、六畜之食焉者衆與?細大之義,吾未能得其中。 其與丞相、列侯、吏二千石、博土議之,有可以佐百姓者,率意遠思,無有所隱。

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 (兩漢:劉啓 )

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 ((漢景帝) / 兩漢:劉啓 )

雕文刻鏤,傷農事者也;錦繡纂組,害女紅者也。 農事傷,則飢之本也;女紅害,則寒之原也。 夫飢寒並至,而能無爲非者寡矣。 朕親耕,後親桑,以奉宗廟粢盛祭服,爲天下先。 不受獻,減太官,省繇賦,欲天下務農蠶,素有畜積,以備災害;強毋攘弱,衆毋暴寡,老耆以壽終,幼孤得遂長。 今歲或不登,民食頗寡,其咎安在?或詐僞爲吏,吏以貨賂爲市,漁奪百姓,侵牟萬民。 縣丞,長吏也,奸法與盜盜,甚無謂也!其令二千石修其職!不事官職耗亂者,丞相以聞,請其罪。 佈告天下,使明知朕意!

武帝求茂才異等詔 (兩漢:劉徹 )

武帝求茂才異等詔 ((漢武帝) / 兩漢:劉徹 )

蓋有非常之功,必待非常之人,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,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。 夫泛駕之馬,跅弛之士,亦在御之而已。 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爲將相及使絕國者。

過秦論 (兩漢:賈誼 )

過秦論 ((賈誼) / 兩漢:賈誼 )

上篇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,擁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窺周室,有席捲天下,包舉宇內,囊括四海之意,併吞八荒之心。 當是時也,商君佐之,內立法度,務耕織,修守戰之具;外連衡而鬥諸侯。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

孝公既沒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業,因遺策,南取漢中,西舉巴、蜀,東割膏腴之地,北收要害之郡。 諸侯恐懼,會盟而謀弱秦,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從締交,相與爲一。 當此之時,齊有孟嘗,趙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 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寬厚而愛人,尊賢而重士,約從離衡,兼韓、魏、燕、楚、齊、趙、宋、衛、中山之衆。 於是六國之士,有甯越、徐尚、蘇秦、杜赫之屬爲之謀,齊明、周最、陳軫、召滑、樓緩、翟景、蘇厲、樂毅之徒通其意,吳起、孫臏、帶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頗、趙奢之倫制其兵。 嘗以十倍之地,百萬之衆,叩關而攻秦。 秦人開關延敵,九國之師,逡巡而不敢進。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,而天下諸侯已困矣。 於是從散約敗,爭割地而賂秦。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屍百萬,流血漂櫓。 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 強國請服,弱國入朝。 延及孝文王、莊襄王,享國之日淺,國家無事。

及至始皇,奮六世之餘烈,振長策而御宇內,吞二週而亡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執敲撲而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 南取百越之地,以爲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俯首繫頸,委命下吏。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,卻匈奴七百餘里。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,士不敢彎弓而報怨。 於是廢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殺豪傑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陽,銷鋒鏑,鑄以爲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 然後踐華爲城,因河爲池,據億丈之城,臨不測之淵,以爲固。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,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。 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爲關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。

始皇既沒,餘威震於殊俗。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,氓隸之人,而遷徙之徒也;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賢,陶朱、猗頓之富;躡足行伍之間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將數百之衆,轉而攻秦,斬木爲兵,揭竿爲旗,天下雲集響應,贏糧而景從。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。

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崤函之固,自若也。 陳涉之位,非尊於齊、楚、燕、趙、韓、魏、宋、衛、中山之君也;鋤耰棘矜,非銛於鉤戟長鎩也;謫戍之衆,非抗於九國之師也;深謀遠慮,行軍用兵之道,非及向時之士也。 然而成敗異變,功業相反,何也?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,比權量力,則不可同年而語矣。 然秦以區區之地,致萬乘之勢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餘年矣;然後以六合爲家,崤函爲宮;一夫作難而七廟隳,身死人手,爲天下笑者,何也?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。

中篇 秦滅周祀,並海內,兼諸侯,南面稱帝,以養四海。 天下之士,斐然向風。 若是,何也?曰:近古之無王者久矣。 周室卑微,五霸既滅,令不行於天下。 是以諸侯力政,強凌弱,衆暴寡,兵革不休,士民罷弊。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,是上有天子也。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,莫不虛心而仰上。 當此之時,專威定功,安危之本,在於此矣。

秦王懷貪鄙之心,行自奮之智,不信功臣,不親士民,廢王道而立私愛,焚文書而酷刑法,先詐力而後仁義,以暴虐爲天下始。 夫兼併者高詐力,安危者貴順權,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。 秦離戰國而王天下,其道不易,其政不改,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。 孤獨而有之,故其亡可立而待也。 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,並殷、周之跡,以制御其政,後雖有淫驕之主,猶未有傾危之患也。 故三王之建天下,名號顯美,功業長久。

今秦二世立,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。 夫寒者利裋褐,而飢者甘糟糠。 天下囂囂,新主之資也。 此言勞民之易爲仁也。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,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,縞素而正先帝之過;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,建國立君以禮天下;虛囹圄而免刑戮,去收孥污穢之罪,使各反其鄉里;發倉廩,散財幣,以振孤獨窮困之士;輕賦少事,以佐百姓之急;約法省刑,以持其後,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,更節修行,各慎其身;塞萬民之望,而以盛德與天下,天下息矣。 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,惟恐有變。 雖有狡害之民,無離上之心,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,而暴亂之奸弭矣。

二世不行此術,而重以無道:壞宗廟與民,更始作阿房之宮;繁刑嚴誅,吏治刻深;賞罰不當,賦斂無度。 天下多事,吏不能紀;百姓困窮,而主不收恤。 然後奸僞並起,而上下相遁;蒙罪者衆,刑戮相望於道,而天下苦之。 自羣卿以下至於衆庶,人懷自危之心,親處窮苦之實,鹹不安其位,故易動也。 是以陳涉不用湯、武之賢,不借公侯之尊,奮臂於大澤,而天下響應者,其民危也。

故先王者,見終始不變,知存亡之由。 是以牧民之道,務在安之而已矣。 下雖有逆行之臣,必無響應之助。 故曰:“安民可與爲義,而危民易與爲非”,此之謂也。 貴爲天子,富有四海,身在於戮者,正之非也。 是二世之過也。

下篇 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,脩津關,據險塞,繕甲兵而守之。 然陳涉率散亂之衆數百,奮臂大呼,不用弓戟之兵,鉏耰白梃,望屋而食,橫行天下。 秦人阻險不守,關樑不閉,長戟不刺,強弩不射。 楚師深入,戰於鴻門,曾無藩籬之難。 於是山東諸侯並起,豪俊相立。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,章邯因其三軍之衆,要市於外,以謀其上。 羣臣之不相信,可見於此矣。 子嬰立,遂不悟。 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,山東雖亂,三秦之地可全而有,宗廟之祀宜未絕也。

秦地被山帶河以爲固,四塞之國也。 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,常爲諸侯雄。 此豈世賢哉?其勢居然也。 且天下嘗同心並力攻秦矣,然困於險阻而不能進者,豈勇力智慧不足哉?形不利、勢不便也。 秦雖小邑,伐並大城,得阨塞而守之。 諸侯起於匹夫,以利會,非有素王之行也。 其交未親,其民未附,名曰亡秦,其實利之也。 彼見秦阻之難犯,必退師。 案土息民以待其弊,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,不患不得意於海內。 貴爲天子,富有四海,而身爲禽者,救敗非也。

秦王足己而不問,遂過而不變。 二世受之,因而不改,暴虐以重禍。 子嬰孤立無親,危弱無輔。 三主之惑,終身不悟,亡不亦宜乎?當此時也,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,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,秦俗多忌諱之禁也,——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沒矣。 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,重足而立,闔口而不言。 是以三主失道,而忠臣不諫,智士不謀也。 天下已亂,奸不上聞,豈不悲哉!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,故置公卿、大夫、士,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。 其強也,禁暴誅亂而天下服;其弱也,王霸徵而諸侯從;其削也,內守外附而社稷存。 故秦之盛也,繁法嚴刑而天下震;及其衰也,百姓怨而海內叛矣。 故周王序得其道,千餘載不絕;秦本末並失,故不能長。 由是觀之,安危之統相去遠矣。

鄙諺曰:“前事之不忘,後事之師也。 ”是以君子爲國,觀之上古,驗之當世,參之人事,察盛衰之理,審權勢之宜,去就有序,變化因時,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。

治安策 (兩漢:賈誼 )

治安策 ((賈誼) / 兩漢:賈誼 )

臣竊惟事勢,可爲痛哭者一,可爲流涕者二,可爲長太息者六,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,難遍以疏舉。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,臣獨以爲未也。 曰安且治者,非愚則諛,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。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,火未及燃,因謂之安,方今之勢,何以異此!本末舛逆,首尾衡決,國制搶攘,非甚有紀,胡可謂治!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於前,因陳治安之策,試詳擇焉! 夫射獵之娛,與安危之機孰急?使爲治勞智慮,苦身體,乏鐘鼓之樂,勿爲可也。 樂與今同,而加之諸侯軌道,兵革不動,民保首領,匈敘賓服,四荒鄉風,百姓素樸,獄訟衰息。 大數既得,則天下順治,海內之氣,清和鹹理,生爲明帝,沒爲明神,名譽之美,垂於無窮。 《禮》祖有功而宗有德,使顧成之廟稱爲太宗,上配太祖,與漢亡極。 建久安之勢,成長治之業,以承祖廟,以奉六親,至孝也;以幸天下,以育羣生,至仁也;立經陳紀,輕重同得,後可以爲萬世法程,雖有愚幼不肖之嗣,猶得蒙業而安,至明也。 以陛下之明達,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,致此非難也。 其具可素陳於前,願幸無忽。 臣謹稽之天地,驗之往古,按之當今之務,日夜念此至孰也,雖使禹舜復生,爲陛下計,亡以易此。

夫樹國固,必相疑之勢也,下數被其殃,上數爽其憂,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。 今或親弟謀爲東帝,親兄之子西鄉而擊,今吳又見告矣。 天子春秋鼎盛,行義未過,德澤有加焉,猶尚如是,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! 然而天下少安,何也?大國之王幼弱未壯,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。 數年之後,諸侯之王大抵皆冠,血氣方剛,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,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,如此,有異淮南、濟北之爲邪?此時而欲爲治安,雖堯舜不治。

黃帝曰:“日中必熭,操刀必割。 ”今令此道順,而全安甚易;不肯早爲,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,豈有異秦之季世乎!夫以天子之位,乘今之時,因天之助,尚憚以危爲安,以亂爲治,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,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?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。 假設天下如曩時,淮陰侯尚王楚,黥布王淮南,彭越王樑,韓信王韓,張敖王趙,貫高爲相,盧綰王燕,陳狶在代,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,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,能自安乎?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。 天下餚亂,高皇帝與諸公倂起,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。 諸公幸者乃爲中涓,其次僅得舍人,材之不逮至遠也。 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,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,多者百餘城,少者乃三四十縣,德至渥也,然其後十年之間,反者九起。 陛下之與諸公,非親角材而臣之也,又非身封王之也,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爲安,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。

然尚有可諉者,曰疏。 臣請試言其親者。 假令悼惠王王齊,元王王楚,中子王趙,幽王王淮陽,共王王樑,靈王王燕,厲王王淮南,六七貴人皆亡恙,當是時陛下即位,能爲治乎?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。 若此諸王,雖名爲臣,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,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爲者。 擅爵人,赦死罪,甚者或戴黃屋,漢法令非行也。 雖行不軌如厲王者,令之不肯聽,召之安可致乎!幸而來至,法安可得加!動一親戚,天下圜視而起,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,適啓其口,匕首已陷其胸矣。 陛下雖賢,誰與領此? 故疏者必危,親者必亂,已然之效也。 其異姓負強而動者,漢已幸勝之矣,又不易其所以然。 同姓襲是跡而動,既有徵矣,其勢盡又復然。 殃禍之變未知所移,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,後世將如之何!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,而芒刃不頓者,所排擊剝割,皆衆理解也。 至於髖髀之所,非斤則斧。 夫仁義恩厚,人主之芒刃也;權勢法制,人主之斤斧也。 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,釋斤斧之用,而欲嬰以芒刃,臣以爲不缺則折。 胡不用之淮南、濟北?勢不可也。

臣竊跡前事,大抵強者先反,淮陰王楚最強,則最先反;韓信倚胡,則又反;貫高因趙資,則又反;陳狶兵精,則又反;彭越用樑,則又反;黥布用淮南,則又反;盧綰最弱,最後反。 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,功少而最完,勢疏而最忠,非獨性異人也,亦形勢然也。 曩令樊、酈、絳、灌據數十城而王,今雖以殘亡可也;令信、越之倫列爲徹侯而居,雖至今存可也。

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。 欲諸王之皆忠附,則莫若令如長沙王,欲臣子之勿菹醢,則莫若令如樊酈等;欲天下之治安,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。 力少則易使以義,國小則亡邪心。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莫不制從。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,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,雖在細民,且知其安,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。 割地定製,令齊、趙、楚各爲若干國,使悼惠王、幽王、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,地盡而止,及燕、樑它國皆然。 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,建以爲國,空而置之,須其子孫生者,舉使君之。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,爲徙其侯國,及封其子孫也,所以數償之;一寸之地,一人之衆,天子亡所利焉,誠以定治而已,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。 地制壹定,宗室子孫莫慮不王,下無倍畔之心,上無誅伐之志,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。 法立而不犯,令行而不逆,貫高、利幾之謀不生,柴奇、開章不計不萌,細民鄉善,大臣致順,故天下鹹知陛下之義。 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,植遺腹,朝委裘,而天下不亂。 當時大治,後世誦聖。 壹動而五業附,陛下誰憚而久不爲此?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。 一脛之大幾如要,一指之大幾如股,平居不可屈信,一二指搐,身慮亡聊。 失今不治,必爲錮疾,後雖有扁鵲,不能爲已。 病非徒瘇也,又苦蹠戾。 元王之子,帝之從弟也,今之王者,從弟之子也。 惠王之子,親兄子也;今之王者,兄子之子也。 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,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,臣故曰非徒病瘇也,又苦蹠戾。 可痛哭者,此病是也。

天下之勢方倒縣。 凡天子者,天下之首,何也?上也。 蠻夷者,天下之足,何也?下也。 今匈奴嫚娒侵掠,至不敬也,爲天下患,至亡已也,而漢歲金絮採繒以奉之。 夷狄徵令,是主上之操也;天子共貢,是臣下之禮也。 足反居上,首顧居下,倒縣如此,莫之能解,猶爲國有人乎?非亶倒縣而已,又類闢,且病痱。 夫闢者一面病,痱者一方痛。 今西邊北邊之郡,雖有長爵不輕得復,五尺以上不輕得息,斥候望烽燧不得臥,將吏被介冑而睡,臣故曰一方病矣。 醫能治之,而上不使,可爲流涕者此也。

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爲戎人諸侯,勢既卑辱,而禍不息,長此安窮!進謀者率以爲是,固不可解也,亡具甚矣。 臣竊料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,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衆,甚爲執事者羞之。 陛下何不試以臣爲屬國之官以主匈奴?行臣之計,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,伏中行說而笞其背,舉匈奴之衆唯上之令。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,不搏反寇而搏畜菟,玩細娛而不圖大患,非所以爲安也。 德可遠施,威可遠加,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,可爲流涕者此也。

今民賣僮者,爲之繡衣絲履偏諸緣,內之閒中,是古天子後服,所以廟而不宴者也,而庶人得以衣婢妾。 白縠之表,薄紈之裏, 以偏諸,美者黼繡,是古天子之服,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。 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,今庶人屋壁得爲帝服,倡優下賤得爲後飾,然而天下不屈者,殆未有也。 且帝之身自衣皁綈,而富民牆屋被文繡;天子之後以緣其領,庶人孽妾緣其履:此臣所謂舛也。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,欲天下亡寒,胡可得也?一人耕之,十人聚而食之,欲天下亡飢,不可得也。 飢寒切於民之肌膚,欲其亡爲奸邪,不可得也。 國已屈矣,盜賊直須時耳,然而獻計者曰“毋動”,爲大耳。 夫俗至大不敬也,至亡等也,至冒上也,進計者猶曰“毋爲”,可爲長太息者此也。

商君遺禮義,棄仁恩,並心於進取。 行之二歲,秦俗日敗。 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,家貧子壯則出贅。 借父耰鉏,慮有德色;母取箕帚,立而誶語。 抱哺其於,與公並倨;婦姑不相說,則反脣而相稽。 其慈子耆利,不同禽獸者亡幾耳。 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,兼天下。 功成求得矣,終不知反廉愧之節,仁義之厚。 信併兼之法,遂進取之業,天下大敗,衆掩寡,智欺愚,勇威怯,壯陵衰,其亂至矣,是以大賢起之,威震海內,德從天下。 曩之爲秦者,今轉而爲漢矣。 然其遺風餘俗,猶尚未改。 今世以侈靡相競,而上亡制度,棄禮誼,捐廉恥日甚,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。 逐利不耳,慮非顧行也,今其甚者殺父兄矣。 盜者剟寢戶之簾,搴兩廟之器,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。 矯僞者出幾十萬石粟,賦六百餘萬錢,乘傳而行郡國,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。 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,期會之間,以爲大故。 至於俗流失,世壞敗,因恬而不知怪,慮不動於耳目,以爲是適然耳。 夫移風易俗,使天下回心而鄉道,類非俗吏之所能爲也。 俗吏之所務,在於刀筆筐篋,而不知大體。 陛下又不自憂,竊爲陛下惜之。

夫立君臣,等上下,使父子有禮,六親有紀,此非天之所爲,人之所設也。 夫人之所設,不爲不立,不植則僵,不修則壞。 《管子》曰:“禮義廉恥,是謂四維;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 ”使管子愚人也則可,管子而少知治體,則是豈可不爲寒心哉!秦滅四維而不張,故君臣乖亂,六親殃戮,奸人並起,萬民離叛,凡十三歲,而社稷爲虛。 今四維猶未備也,故奸人幾幸,而衆心疑惑。 豈如今定經制,令君君臣臣,上下有差,父子六親各得其宜,奸人亡所幾幸,而羣臣衆信,是不疑惑!此業一定,世世常安,而後有所持循矣。 若夫經制不定,是猶度江河亡維楫,中流而遇風波,舩必覆矣。 可爲長太息者此也。

夏爲天子,十有餘世,而殷受之。 殷爲天子,二十餘世,而周受之。 周爲天子,三十餘世,而秦受之。 秦爲天子,二世而亡。 人性不甚相遠也,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,而秦無道之暴也?其故可知也。 古之王者,太子乃生,固舉以禮,使士負之,有司齊肅端冕,見之南郊,見於天也。 過闕則下,過廟則趨,孝子之道也。 故自爲赤子而教固已行矣。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,召公爲太保,周公爲太傅,太公爲太師。 保,保其身體;傅,傳之德義;師,道之教訓:此三公之職也。 於是爲置三少,皆上大夫也,曰少保、少傅、少師,是與太子宴者也。 故乃孩子提有識,三公、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,逐去邪人,不使見惡行。 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,使與太子居處出入。 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,聞正言,行正道,左右前後皆正人也。 夫習與正人居之,不能毋正,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;習與不正人居之,不能毋不正,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。 故擇其所耆,必先受業,乃得嘗之;擇其所樂,必先有習,乃得爲之。 孔子曰:“少成若天性,習貫如自然。 ”及太子少長,知妃色,則入於學。 學者,所學之官也。 《學禮》曰:“帝入東學,上親而貴仁,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;帝入南學,上齒而貴信,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;帝入西學,上賢而貴德,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;帝入北學,上貴而尊爵,則貴賤有等而下不 矣;帝入太學,承師問道,退習而考於太傅,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,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。 此五學者既成於上,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。 ”及太於既冠成人,免於保傅之嚴,則有記過之史,徹膳之宰,進善之旌,誹謗之木,敢諫之鼓。 瞽史誦詩,工誦箴諫,大夫進謀,士傳民語。 習與智長,故切而不媿;化與心成,故中道若性。 三代之禮:春朝朝日,秋暮夕月,所以明有敬也;春秋入學,坐國老,執醬而親饋之,所以明有孝也;行以鸞和,步中《採齊》,趣中《肆夏》,所以明有度也;其於禽獸,見其生不食其死,聞其聲不食其肉,故遠庖廚,所以長恩,且明有仁也。

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,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。 及秦而不然。 其俗固非貴辭讓也,所上者告訐也;固非貴禮義也,所上者刑罰也。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,所習者非斬劓人,則夷人之三族也。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,忠諫者謂之誹謗,深計者謂之妖言,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。 豈惟胡亥之性惡哉?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。

鄙諺曰:“不習爲吏,視已成事。 ”又曰:“前車覆,後車誡。 ”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,其已事可知也;然而不能從者,是不法聖智也。 秦世之所以亟絕者,其轍跡可見也;然而不避,是後車又將覆也。 夫存亡之變,治亂之機,其要在是矣。 天下之命,縣於太子;太子之善,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。 夫心未濫而先諭教,則化易成也;開於道術智誼之指,則教之力也。 若其服習積貫,則左右而已。 夫胡、粵之人,生而同聲,耆欲不異,及其長而成俗,累數譯而不能相通,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爲者,則教習然也。 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。 夫教得而左右正,則太子正矣,太子正而天下定矣。 《書》曰:“一人有慶,兆民賴之。 ”此時務也。

凡人之智,能見已然,不能見將然。 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,而法者禁於己然之後,是故法之所用易見,而禮之所爲生難知也。 若夫慶賞以勸善,刑罰以懲惡,先王執此之政,堅如金石,行此之令,信如四時,據此之公,無私如天地耳,豈顧不用哉?然而曰禮雲禮雲者,貴絕惡於未萌,而起教於微眇,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。 孔於曰:“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毋訟乎!”爲人主計者,莫如先審取捨,取捨之極定於內,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。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,危者非一日而危也,皆以積漸然,不可不察也。 人主之所積,在其取捨,以禮義治之者,積禮義;以刑罰治之者,積刑罰。 刑罰積而民怨背,札義積而民和親。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,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。 或道之以德教,或毆之以法令。 道之以德教者,德教洽而民氣樂;毆之以法令者,法令極而民風哀。 哀樂之感,禍福之應也。 秦王之慾尊宗廟而安子孫,與湯武同,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,六七百歲而弗失,秦王治天下,十餘歲則大敗。 此亡它故矣,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矣。 夫天下,大器也。 今人之置器,置諸安處則安,置諸危處則危。 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,在天子之所置之。 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,而德澤洽,禽獸草木廣裕,德被蠻貊四夷,累子孫數十世,此天下所共聞也。 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,德澤亡一有,而怨毒盈於世,下憎惡之如仇,禍幾及身,子孫誅絕,此天下之所共見也。 是非其明效大驗邪!人之言曰:“聽言之道,必以其事觀之,則言者莫敢妄言。 ”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,教化之不如刑罰,人主胡不引殷、周、秦事以觀之也? 人主之尊譬如堂,羣臣如陛,衆庶如地。 故陛九級上,廉遠地,則堂高;陛亡級,廉近地,則堂卑。 高者難攀,卑者易陵,理勢然也。 故古者聖王制爲等列,內有公卿大夫士,外有公侯伯子男,然後有官師小吏,延及庶人,等級分明,而天子加焉,故其尊不可及也。 里諺曰:“欲投鼠而忌器。 ”此善諭也。 鼠近於器,尚憚不投,恐傷其器,況於貴臣之近主乎!廉恥節禮以治君子,故有賜死而亡戮辱。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,以其離主上不遠也,禮不敢齒君之路馬,蹴其芻者有罰;見君之几杖則起,遭君之乘車則下,入正門則趨;君之寵臣雖或有過,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,尊君之故也。 此所以爲主上豫遠不敬也,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。 今自王侯三公之貴,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,古天子之所謂伯父、伯舅也,而令與衆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,然則堂不亡陛乎?被戮辱者不泰迫乎?廉恥不行,大臣無乃握重權,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?夫望夷之事,二世見當以重法者,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。

臣聞之,履雖鮮不加於枕,冠雖敝不以苴履。 夫嘗已在貴寵之位,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,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,今而有過,帝令廢之可也,退之可也,賜之死可也,滅之可也;若夫束縛之,系緤之,輸之司寇,編之徒官,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,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。 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,吾亦乃可以加此也,非所以習天下也,非尊尊貴貴之化也。 夫天子之所嘗敬,衆庶之所嘗寵,死而死耳,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! 豫讓事中行之君,智伯伐而滅之,移事智伯。 及趙滅智伯,豫讓釁面吞炭,必報襄子,五起而不中。 人問豫子,豫子曰:“中行衆人畜我,我故衆人事之;智伯國士遇我,我故國士報之。 ”故此一豫讓也,反君事仇,行若狗彘,已而抗節致忠,行出乎列士,人主使然也。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,彼將犬馬自爲也;如遇官徒,彼將官徒自爲也。 頑頓亡恥, 詬亡節,廉恥不立,且不自好,苟若而可,故見利則逝,見便則奪。 主上有敗,則因而挺之矣;主上有患,則吾苟免而已,立而觀之耳;有便吾身者,則欺賣而利之耳。 人主將何便於此?羣下至衆,而主上至少也,所託財器職業者粹於羣下也。 俱亡恥,俱苟妄,則主上最病。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,刑不至大夫,所以厲寵臣之節也。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,不謂不廉,曰“簠簋不飾”;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,不曰污穢,曰“帷薄不修”,坐罷軟不勝任者,不謂罷軟,曰“下官不職”。 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,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,尚遷就而爲之諱也。 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,聞譴何則白冠 纓,盤水加劍,造請室而請罪耳,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。 其有中罪者,聞命而自弛,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。 其有大罪者,聞命則北面再拜,跌而自裁,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,曰:“子大夫自有過耳!吾遇子有禮矣。 ”遇之有禮,故羣臣自憙;嬰以廉恥,故人矜節行。 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,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,則非人類也。 故化成俗定,則爲人臣者主耳忘身,國耳忘家,公耳忘私,利不苟就,害不苟去,唯義所在。 上之化也,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,法度之臣誠死社稷,輔翼之臣誠死君上,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。 故曰聖人有金城者,比物此志也。 彼且爲我死,故吾得與之俱生;彼且爲我亡,故吾得與之俱存;夫將爲我危,故吾得與之皆安。 顧行而忘利,守節而仗義,故可以託不御之權,可以寄六尺之孤。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,主上何喪焉!此之不爲,而顧彼之久行,故曰可爲長太息者此也。

論貴粟疏 (兩漢:晁錯 )

論貴粟疏 ((晁錯) / 兩漢:晁錯 )

聖王在上,而民不凍飢者,非能耕而食之,織而衣之也,爲開其資財之道也。 故堯、禹有九年之水,湯有七年之旱,而國亡捐瘠者,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。 今海內爲一,土地人民之衆不避湯、禹,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,而畜積未及者,何也?地有遺利,民有餘力,生谷之土未盡墾,山澤之利未盡出也,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。

民貧,則奸邪生。 貧生於不足,不足生於不農,不農則不地著,不地著則離鄉輕家,民如鳥獸。 雖有高城深池,嚴法重刑,猶不能禁也。 夫寒之於衣,不待輕暖;飢之於食,不待甘旨;飢寒至身,不顧廉恥。 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,終歲不製衣則寒。 夫腹飢不得食,膚寒不得衣,雖慈母不能保其子,君安能以有其民哉?明主知其然也,故務民於農桑,薄賦斂,廣畜積,以實倉廩,備水旱, 故民可得而有也。

民者,在上所以牧之,趨利如水走下,四方無擇也。 夫珠玉金銀,飢不可食,寒不可衣,然而衆貴之者,以上用之故也。 其爲物輕微易藏,在於把握,可以周海內而無飢寒之患。 此令臣輕背其主,而民易去其鄉,盜賊有所勸,亡逃者得輕資也。 粟米布帛生於地,長於時,聚於力,非可一日成也。 數石之重,中人弗勝,不爲奸邪所利;一日弗得而飢寒至。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。

今農夫五口之家,其服役者不下二人,其能耕者不過百畝,百畝之收不過百石。 春耕,夏耘,秋獲,冬藏,伐薪樵,治官府,給徭役;春不得避風塵,夏不得避署熱,秋不得避陰雨,冬不得避寒凍,四時之間,無日休息。 又私自送往迎來,弔死問疾,養孤長幼在其中。 勤苦如此,尚覆被水旱之災,急政暴虐,賦斂不時,朝令而暮改。 當具有者半賈而賣,無者取倍稱之息;於是有賣田宅、鬻子孫以償債者矣。 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,小者坐列販賣,操其奇贏,日遊都市,乘上之急,所賣必倍。 故其男不耕耘,女不蠶織,衣必文采,食必粱肉;無農夫之苦,有阡陌之得。 因其富厚,交通王侯,力過吏勢,以利相傾;千里遊遨,冠蓋相望,乘堅策肥,履絲曳縞。 此商人所以兼併農人,農人所以流亡者也。 今法律賤商人,商人已富貴矣;尊農夫,農夫已貧賤矣。 故俗之所貴,主之所賤也;吏之所卑,法之所尊也。 上下相反,好惡乖迕,而欲國富法立,不可得也。

方今之務,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。 欲民務農,在於貴粟;貴粟之道,在於使民以粟爲賞罰。 今募天下入粟縣官,得以拜爵,得以除罪。 如此,富人有爵,農民有錢,粟有所渫。 夫能入粟以受爵,皆有餘者也。 取於有餘,以供上用,則貧民之賦可損,所謂損有餘、補不足,令出而民利者也。 順於民心,所補者三:一曰主用足,二曰民賦少,三曰勸農功。 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,復卒三人。 車騎者,天下武備也,故爲復卒。 神農之教曰:“有石城十仞,湯池百步,帶甲百萬,而無粟,弗能守也。 ”以是觀之,粟者,王者大用,政之本務。 令民入粟受爵,至五大夫以上,乃復一人耳,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。 爵者,上之所擅,出於口而無窮;粟者,民之所種,生於地而不乏。 夫得高爵也免罪,人之所甚欲也。 使天下人入粟於邊,以受爵免罪,不過三歲,塞下之粟必多矣。

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,甚大惠也。 竊竊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。 邊食足以支五歲,可令入粟郡縣矣;足支一歲以上,可時赦,勿收農民租。 如此,德澤加於萬民,民俞勤農。 時有軍役,若遭水旱,民不睏乏,天下安寧;歲孰且美,則民大富樂矣。

獄中上樑王書 (兩漢:鄒陽 )

獄中上樑王書 ((鄒陽) / 兩漢:鄒陽 )

臣聞忠無不報,信不見疑,臣常以爲然,徒虛語耳。 昔荊軻慕燕丹之義,白虹貫日,太子畏之;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,太白食昴,昭王疑之。 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,豈不哀哉!今臣盡忠竭誠,畢議願知,左右不明,卒從吏訊,爲世所疑。 是使荊軻、衛先生復起,而燕、秦不寤也。 願大王孰察之。

昔玉人獻寶,楚王誅之;李斯竭忠,胡亥極刑。 是以箕子陽狂,接輿避世,恐遭此患也。 願大王察玉人、李斯之意,而後楚王、胡亥之聽,毋使臣爲箕子、接輿所笑。 臣聞比干剖心,子胥鴟夷,臣始不信,乃今知之。 願大王孰察,少加憐焉。

語曰:“有白頭如新,傾蓋如故。 ”何則?知與不知也。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,借荊軻首以奉丹事;王奢去齊之魏,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。 夫王奢、樊於期非新於齊、秦而故於燕、魏也,所以去二國、死兩君者,行合於志,慕義無窮也。 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,爲燕尾生;白圭戰亡六城,爲魏取中山。 何則?誠有以相知也。 蘇秦相燕,人惡之燕王,燕王按劍而怒,食以駃騠;白圭顯於中山,人惡之於魏文侯,文侯賜以夜光之璧。 何則?兩主二臣,剖心析肝相信,豈移於浮辭哉! 故女無美惡,入宮見妒;士無賢不肖,入朝見嫉。 昔司馬喜臏腳於宋,卒相中山;范雎拉脅折齒於魏,卒爲應侯。 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之畫,捐朋黨之私,挾孤獨之交,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。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,徐衍負石入海,不容於世,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。 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,繆公委之以政;甯戚飯牛車下,桓公任之以國。 此二人者,豈素宦於朝,借譽於左右,然後二主用之哉?感於心,合於行,堅如膠漆,昆弟不能離,豈惑於衆口哉?故偏聽生奸,獨任成亂。 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,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。 夫以孔、墨之辯,不能自免於讒諛,而二國以危。 何則?衆口鑠金,積毀銷骨也。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,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、宣。 此二國豈繫於俗,牽於世,系奇偏之浮辭哉?公聽並觀,垂明當世。 故意合則胡越爲兄弟,由余,子臧是矣;不合則骨肉爲仇敵,朱、象、管、蔡是矣。 今人主誠能用齊、秦之明,後宋、魯之聽,則五伯不足侔,而三王易爲也。

是以聖王覺寤,捐子之之心,而不說田常之賢,封比干之後,修孕婦之墓,故功業覆於天下。 何則?欲善亡厭也。 夫晉文親其讎,強伯諸侯;齊桓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。 何則?慈仁殷勤,誠加於心,不可以虛辭借也。

至夫秦用商鞅之法,東弱韓、魏,立強天下,卒車裂之。 越用大夫種之謀,禽勁吳而伯中國,遂誅其身。 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,於陵子仲辭三公爲人灌園。 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,懷可報之意,披心腹,見情素,墮肝膽,施德厚,終與之窮達,無愛於士,則桀之犬可使呔堯,跖之客可使刺由,何況因萬乘之權,假聖王之資乎!然則荊軻湛七族,要離燔妻子(),豈足爲大王道哉! 臣聞明月之珠,夜光之璧,以闇投人於道,衆莫不按劍相眄者。 何則?無因而至前也。 蟠木根柢,輪囷離奇,而爲萬乘器者,以左右先爲之容也。 故無因而至前,雖出隨珠和璧,祗怨結而不見德;有人先遊,則枯木朽株,樹功而不忘。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,身在貧羸,雖蒙堯、舜之術,挾伊、管之辯,懷龍逢、比干之意,而素無根柢之容,雖竭精神,欲開忠於當世之君,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。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。

是以聖王制世御俗,獨化於陶鈞之上,而不牽乎卑辭之語,不奪乎衆多之口。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,以信荊軻,而匕首竊發;周文王獵涇渭,載呂尚歸,以王天下。 秦信左右而亡,周用烏集而王。 何則?以其能越攣拘之語,馳域外之議,獨觀乎昭曠之道也。

今人主沈諂諛之辭,牽帷廧之制,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,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。

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,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。 故里名勝母,曾子不入;邑號朝歌,墨子回車。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,脅於位勢之貴,回面污行,以事諂諛之人,而求親近於左右,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,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!

上書諫獵 (兩漢:司馬相如 )

上書諫獵 ((司馬相如) / 兩漢:司馬相如 )

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,故力稱烏獲,捷言慶忌,勇期賁、育。 臣之愚,竊以爲人誠有之,獸亦宜然。 今陛下好陵阻險,射猛獸,卒然遇逸材之獸,駭不存之地,犯屬車之清塵,輿不及還轅,人不暇施巧,雖有烏獲、逢蒙之技不能用,枯木朽枝盡爲難矣。 是胡越起於轂下,而羌夷接軫也,豈不殆哉!雖萬全而無患,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。

且夫清道而後行,中路而馳,猶時有銜橛之變。 況乎涉豐草,騁丘虛,前有利獸之樂,而內無存變之意,其爲害也不難矣。 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爲安,樂出萬有一危之途以爲娛,臣竊爲陛下不取。

蓋明者遠見於未萌,而知者避危於無形,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。 故鄙諺曰:“家累千金,坐不垂堂。 ”此言雖小,可以喻大。 臣願陛下留意幸察。

答蘇武書 (兩漢:李陵 )

答蘇武書 ((李陵) / 兩漢:李陵 )

子卿足下: 勤宣令德,策名清時,榮問休暢,幸甚幸甚。 遠託異國,昔人所悲,望風懷想,能不依依?昔者不遺,遠辱還答,慰誨勤勤,有逾骨肉,陵雖不敏,能不慨然? 自從初降,以至今日,身之窮困,獨坐愁苦。 終日無睹,但見異類。 韋韝毳幕,以御風雨;羶肉酪漿,以充飢渴。 舉目言笑,誰與爲歡?胡地玄冰,邊土慘裂,但聞悲風蕭條之聲。 涼秋九月,塞外草衰。 夜不能寐,側耳遠聽,胡笳互動,牧馬悲鳴,吟嘯成羣,邊聲四起。 晨坐聽之,不覺淚下。 嗟乎子卿,陵獨何心,能不悲哉! 與子別後,益復無聊,上念老母,臨年被戮;妻子無辜,併爲鯨鯢;身負國恩,爲世所悲。 子歸受榮,我留受辱,命也如何?身出禮義之鄉,而入無知之俗;違棄君親之恩,長爲蠻夷之域,傷已!令先君之嗣,更成戎狄之族,又自悲矣。 功大罪小,不蒙明察,孤負陵心區區之意。 每一念至,忽然忘生。 陵不難刺心以自明,刎頸以見志,顧國家於我已矣,殺身無益,適足增羞,故每攘臂忍辱,轍復苟活。 左右之人,見陵如此,以爲不入耳之歡,來相勸勉。 異方之樂,只令人悲,增忉怛耳。

嗟乎子卿,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,前書倉卒,未盡所懷,故復略而言之。

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,出征絕域。 五將失道,陵獨遇戰,而裹萬里之糧,帥徒步之師;出天漢之外,入強胡之域;以五千之衆,對十萬之軍;策疲乏之兵,當新羈之馬。 然猶斬將搴旗,追奔逐北,滅跡掃塵,斬其梟帥,使三軍之士,視死如歸。 陵也不才,希當大任,意謂此時,功難堪矣。 匈奴既敗,舉國興師。 更練精兵,強逾十萬。 單于臨陣,親自合圍。 客主之形,既不相如;步馬之勢,又甚懸絕。 疲兵再戰,一以當千,然猶扶乘創痛,決命爭首。 死傷積野,餘不滿百,而皆扶病,不任干戈,然陵振臂一呼,創病皆起,舉刃指虜,胡馬奔走。 兵盡矢窮,人無尺鐵,猶復徒首奮呼,爭爲先登。 當此時也,天地爲陵震怒,戰士爲陵飲血。 單于謂陵不可復得,便欲引還,而賊臣教之,遂使復戰,故陵不免耳。

昔高皇帝以三十萬衆,困於平城。 當此之時,猛將如雲,謀臣如雨,然猶七日不食,僅乃得免。 況當陵者,豈易爲力哉?而執事者云云,苟怨陵以不死。 然陵不死,罪也;子卿視陵,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?寧有背君親,捐妻子而反爲利者乎?然陵不死,有所爲也,故欲如前書之言,報恩於國主耳,誠以虛死不如立節,滅名不如報德也。 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,曹沬不死三敗之辱,卒復勾踐之仇,報魯國之羞,區區之心,竊慕此耳。 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,計未從而骨肉受刑,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。

足下又云:“漢與功臣不薄。 ”子爲漢臣,安得不云爾乎?昔蕭樊囚縶,韓彭葅醢,晁錯受戮,周魏見辜。 其餘佐命立功之士,賈誼亞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,抱將相之具,而受小人之讒,並受禍敗之辱,卒使懷才受謗,能不得展。 彼二子之遐舉,誰不爲之痛心哉?陵先將軍,功略蓋天地,義勇冠三軍,徒失貴臣之意,剄身絕域之表。 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。 何謂不薄哉?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,適萬乘之虜。 遭時不遇,至於伏劍不顧;流離辛苦,幾死朔北之野。 丁年奉使,皓首而歸;老母終堂,生妻去帷。 此天下所希聞,古今所未有也。 蠻貊之人,尚猶嘉子之節,況爲天下之主乎?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,受千乘之賞。 聞子之歸,賜不過二百萬,位不過典屬國,無尺土之封,加子之勤。 而妨功害能之臣,盡爲萬戶侯;親戚貪佞之類,悉爲廊廟宰。 子尚如此,陵復何望哉?且漢厚誅陵以不死,薄賞子以守節,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,此實難矣,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。 陵雖孤恩,漢亦負德。 昔人有言:“雖忠不烈,視死如歸。 ”陵誠能安,而主豈復能眷眷乎?男兒生以不成名,死則葬蠻夷中,誰復能屈身稽顙,還向北闕,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?願足下勿復望陵。

嗟乎子卿,夫復何言?相去萬里,人絕路殊。 生爲別世之人,死爲異域之鬼。 長與足下生死辭矣。 幸謝故人,勉事聖君。 足下胤子無恙,勿以爲念。 努力自愛,時因北風,復惠德音。 李陵頓首。

尚德緩刑書 (兩漢:路溫舒 )

尚德緩刑書 ((路溫舒) / 兩漢:路溫舒 )

漢昭帝逝世,昌邑王劉賀被廢黜,漢宣帝劉詢剛剛登上皇位。 路溫舒呈上奏書,奏書說: 昭帝崩,昌邑王賀廢,宣帝初即位,路溫舒上書,言宜尚德緩刑。 其辭曰: “臣聞齊有無知之禍,而桓公以興;晉有驪姬之難,而文公用伯。 近世趙王不終,諸呂作亂,而孝文爲太宗。 由是觀之,禍亂之作,將以開聖人也。 故桓、文扶微興壞,尊文、武之業, 澤加百姓,功潤諸侯,雖不及三王,天下歸仁焉。 文帝永思至德,以承天心,崇仁義,省刑罰,通關樑,一遠近,敬賢如大賓,愛民如赤子,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,是以囹圄空虛,天下太平。 夫繼變化之後,必有異舊之恩,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。 “往者,昭帝即世而無嗣,大臣憂戚,焦心合謀,皆以昌邑尊親,援而立之。 然天不授命,淫亂其心,遂以自亡。 深察禍變之故,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。 故大將軍受命武帝,股肱漢國,披肝膽,決大計,黜亡義,立有德,輔天而行,然後宗廟以安,天下咸寧。 臣聞《春秋》正即位,大一統而慎始也。 陛下初登至尊,與天合符,宜改前世之失,正始受命之統,滌煩文,除民疾,存亡繼絕,以應天意。

“臣聞秦有十失,其一尚存,治獄之吏是也。 秦之時,羞文學,好武勇,賤仁義之士,貴治獄之吏,正言者謂之誹謗,遏過者謂之妖言,故盛服先王不用於世⒅,忠良切言皆鬱於胸,譽諛之聲日滿於耳,虛美薰心,實禍蔽塞,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。 方今天下,賴陛下恩厚,亡金革之危、飢寒之患,父子夫妻戮力安家,然太平未洽者,獄亂之也。 夫獄者,天下之大命也,死者不可復生,絕者不可復屬。 《書》曰:“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 ”今治獄吏則不然,上下相驅,以刻爲明,深者獲公名,平者多後患。 故治獄之吏,皆欲人死,非憎人也,自安之道在人之死。 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,被刑之徒比肩而立,大辟之計歲以萬數。 此仁聖之所以傷也。 太平之未洽,凡以此也。 夫人情安則樂生,痛則思死,棰楚之下,何求而不得?做囚人不勝痛,則飾詞以視之,吏治者利其然,則指道以明之,上奏畏卻,則鍛練而周內之;蓋奏當之成,雖咎繇聽之,猶以爲死有餘辜。 何則?成練者衆,文致之罪明也。 是以獄吏專爲深刻,殘賊而亡極,媮爲一切,不顧國患,此世之大賊也。 故俗語曰:“畫地爲獄議不入;刻木爲吏期不對。 ”此皆疾吏之風,悲痛之辭也。 故天下之患,莫深於獄;敗法亂正,離親塞道,莫甚乎治獄之吏,此所謂一尚存者也。 ” “臣聞烏鳶之卵不毀,而後鳳凰集;誹謗之罪不誅,而後良言進。 故古人有言:“山藪臧疾,川澤納污,瑾瑜匿惡,國君含詬。 ”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,開天下之口,廣箴諫之路,掃亡秦之失,尊文武之德,省法制,寬刑罰,以廢治獄,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,永履和樂,與天亡極,天下幸甚。 ” 上善其言。

報孫會宗書 (兩漢:楊惲 )

報孫會宗書 ((楊惲) / 兩漢:楊惲 )

惲材朽行穢,文質無所底,幸賴先人餘業,得備宿衛。 遭遇時變,以獲爵位。 終非其任,卒與禍會。 足下哀其愚,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 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,而猥隨俗之譭譽也。 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過;默而息乎,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。 故敢略陳其愚,惟君子察焉。

惲家方隆盛時,乘朱輪者十人,位在列卿,爵爲通侯,總領從官,與聞政事。 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與羣僚同心並力,陪輔朝庭之遺忘,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。 懷祿貪勢,不能自退,遂遭變故,橫被口語,身幽北闕,妻子滿獄。 當此之時,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,豈意得全首領,復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。 君子游道,樂以忘憂;小人全軀,說以忘罪。 竊自念過已大矣,行已虧矣,長爲農夫以末世矣。 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園治產,以給公上,不意當複用此爲譏議也。

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聖人弗禁。 故君父至尊親,送其終也,有時而既。 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。 田家作苦。 歲時伏臘,烹羊炰羔,斗酒自勞。 家本秦也,能爲秦聲。 婦趙女也,雅善鼓瑟。 奴婢歌者數人,酒後耳熱,仰天撫缶而呼烏烏。 其詩曰:“田彼南山,蕪穢不治。 種一頃豆,落而爲萁。 人生行樂耳,須富貴何時!”是日也,奮袖低昂,頓足起舞;誠滛荒無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 惲幸有餘祿,方糴賤販貴,逐什一之利。 此賈豎之事,污辱之處,惲親行之。 下流之人,衆毀所歸,不寒而慄。 雖雅知惲者,猶隨風而靡,尚何稱譽之有?董生不云乎:“明明求仁義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大夫之意也。 明明求財利,常恐睏乏者,庶人之事也。 ”故道不同,不相爲謀,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僕哉! 夫西河魏土,文侯所興,有段幹木、田子方之遺風,漂然皆有節概,知去就之分。 頃者足下離舊土,臨安定,安定山谷之間,昆戎舊壤,子弟貪鄙,豈習俗之移人哉?於今乃睹子之志矣!方當盛漢之隆,願勉旃,毋多談。

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(兩漢:劉秀 )

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((光武帝) / 兩漢:劉秀 )

車駕至臨溜自勞軍,羣臣大會。 帝謂弇曰:“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,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,此皆齊之西界,功足相方。 而韓信襲擊已降,將軍獨拔勍敵,其功乃難於信也。 又田橫烹酈生,及田橫降,高帝詔衛尉,不聽爲仇。 張步前亦殺伏隆,若步來歸命,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。 又事尤相類也。 將軍前在南陽,建此大策,常以爲落落難合,有志者事竟成也。 ”

誡兄子嚴敦書 (兩漢:馬援 )

誡兄子嚴敦書 ((馬援) / 兩漢:馬援 )

援兄子嚴、敦,並喜譏議,而通輕俠客。 援前在交趾,還書誡之曰:“吾欲汝曹聞人過失,如聞父母之名:耳可得聞,口不可得言也。 好議論人長短,妄是非正法,此吾所大惡也:寧死,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。 汝曹知吾惡之甚矣,所以復言者,施衿結縭,申父母之戒,欲使汝曹不忘之耳! “龍伯高敦厚周慎,口無擇言,謙約節儉,廉公有威。 吾愛之重之,願汝曹效之。 杜季良豪俠好義,憂人之憂,樂人之樂,清濁無所失。 父喪致客,數郡畢至。 吾愛之重之,不願汝曹效也。 效伯高不得,猶爲謹敕之士,所謂‘刻鵠不成尚類鶩’者也。 效季良不得,陷爲天下輕薄子,所謂‘畫虎不成反類狗’者也。 訖今季良尚未可知,郡將下車輒切齒,州郡以爲言,吾常爲寒心,是以不願子孫效也。 ”

前出師表 (兩漢:諸葛亮 )

前出師表 ((諸葛亮) / 兩漢:諸葛亮 )

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,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。 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,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,蓋追先帝之殊遇,欲報之於陛下也。 誠宜開張聖聽,以光先帝遺德,恢弘志士之氣,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義,以塞忠諫之路也。

宮中府中,俱爲一體;陟罰臧否,不宜異同。 若有作奸犯科及爲忠善者,宜付有司論其刑賞,以昭陛下平明之理;不宜偏私,使內外異法也。

侍中、侍郎郭攸之、費禕、董允等,此皆良實,志慮忠純,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:愚以爲宮中之事,事無大小,悉以諮之,然後施行,必能裨補闕漏,有所廣益。

將軍向寵,性行淑均,曉暢軍事,試用於昔日,先帝稱之曰“能”,是以衆議舉寵爲督:愚以爲營中之事,悉以諮之,必能使行陣和睦,優劣得所。

親賢臣,遠小人,此先漢所以興隆也;親小人,遠賢臣,此後漢所以傾頹也。 先帝在時,每與臣論此事,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、靈也。 侍中、尚書、長史、參軍,此悉貞良死節之臣,願陛下親之、信之,則漢室之隆,可計日而待也。

臣本布衣,躬耕於南陽,苟全性命於亂世,不求聞達於諸侯。 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顧臣於草廬之中,諮臣以當世之事,由是感激,遂許先帝以驅馳。 後值傾覆,受任於敗軍之際,奉命於危難之間,爾來二十有一年矣。

先帝知臣謹慎,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。 受命以來,夙夜憂嘆,恐託付不效,以傷先帝之明;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。 今南方已定,兵甲已足,當獎率三軍,北定中原,庶竭駑鈍,攘除奸兇,興復漢室,還於舊都。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。 至於斟酌損益,進盡忠言,則攸之、禕、允之任也。

願陛下託臣以討賊興復之效,不效,則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靈。 若無興德之言,則責攸之、禕、允等之慢,以彰其咎;陛下亦宜自謀,以諮諏善道,察納雅言,深追先帝遺詔。 臣不勝受恩感激。

今當遠離,臨表涕零,不知所言。

後出師表 (兩漢:諸葛亮 )

後出師表 ((諸葛亮) / 兩漢:諸葛亮 )

先帝深慮漢、賊不兩立,王業不偏安,故託臣以討賊也。 以先帝之明,量臣之才,固知臣伐賊,才弱敵強也。 然不伐賊,王業亦亡。 惟坐而待亡,孰與伐之?是故託臣而弗疑也。

臣受命之日,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 思惟北征。 宜先入南。 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,並日而食;臣非不自惜也,顧王業不可得偏安於蜀都,故冒危難,以奉先帝之遺意也,而議者謂爲非計。 今賊適疲於西,又務於東,兵法乘勞,此進趨之時也。 謹陳其事如左: 高帝明並日月,謀臣淵深,然涉險被創,危然後安。 今陛下未及高帝,謀臣不如良、平,而欲以長策取勝,坐定天下,此臣之未解一也。

劉繇、王朗各據州郡,論安言計,動引聖人,羣疑滿腹,衆難塞胸,今歲不戰,明年不徵,使孫策坐大,遂並江東,此臣之未解二也。

曹操智計,殊絕於人,其用兵也,彷彿孫、吳,然困於南陽,險於烏巢,危於祁連,逼於黎陽,幾敗北山,殆死潼關,然後僞定一時耳。 況臣才弱,而欲以不危而定之,此臣之未解三也。

曹操五攻昌霸不下,四越巢湖不成,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,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,先帝每稱操爲能,猶有此失,況臣駑下,何能必勝?此臣之未解四也。

自臣到漢中,中間期年耳,然喪趙雲、陽羣、馬玉、閻芝、丁立、白壽、劉郃、鄧銅等及曲長、屯將七十餘人,突將、無前、賨叟、青羌、散騎、武騎一千餘人。 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,非一州之所有;若複數年,則損三分之二也,當何以圖敵?此臣之未解五也。

今民窮兵疲,而事不可息;事不可息,則住與行勞費正等。 而不及今圖之,欲以一州之地,與賊持久,此臣之未解六也。

夫難平者,事也。 昔先帝敗軍於楚,當此時,曹操拊手,謂天下已定。 然後先帝東連吳越,西取巴蜀,舉兵北征,夏侯授首,此操之失計,而漢事將成也。 然後吳更違盟,關羽毀敗,秭歸蹉跌,曹丕稱帝。 凡事如是,難可逆見。 臣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 至於成敗利鈍,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。

卷七・六朝唐文

陳情表 (魏晉:西晉·李密 )

陳情表 ((李密) / 魏晉:西晉·李密 )

臣密言:臣以險釁,夙遭閔凶。 生孩六月,慈父見背;行年四歲,舅奪母志。 祖母劉愍臣孤弱,躬親撫養。 臣少多疾病,九歲不行,零丁孤苦,至於成立。 既無伯叔,終鮮兄弟,門衰祚薄,晚有兒息。 外無期功強近之親,內無應門五尺之僮,煢煢孑立,形影相弔。 而劉夙嬰疾病,常在牀蓐,臣侍湯藥,未曾廢離。 (愍 一作:憫 煢煢 孑立 一作: 獨立 ) 逮奉聖朝,沐浴清化。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;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。 臣以供養無主,辭不赴命。 詔書特下,拜臣郎中,尋蒙國恩,除臣洗馬。 猥以微賤,當侍東宮,非臣隕首所能上報。 臣具以表聞,辭不就職。 詔書切峻,責臣逋慢;郡縣逼迫,催臣上道;州司臨門,急於星火。 臣欲奉詔奔馳,則劉病日篤,欲苟順私情,則告訴不許。 臣之進退,實爲狼狽。

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猶蒙矜育,況臣孤苦,特爲尤甚。 且臣少仕僞朝,歷職郎署,本圖宦達,不矜名節。 今臣亡國賤俘,至微至陋,過蒙拔擢,寵命優渥,豈敢盤桓,有所希冀!但以劉日薄西山,氣息奄奄,人命危淺,朝不慮夕。 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,祖母無臣,無以終餘年。 母孫二人,更相爲命,是以區區不能廢遠。

臣密今年四十有四,祖母今年九十有六,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,報養劉之日短也。 烏鳥私情,願乞終養。 臣之辛苦,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,皇天后土,實所共鑑。 願陛下矜憫愚誠,聽臣微志,庶劉僥倖,保卒餘年。 臣生當隕首,死當結草。 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,謹拜表以聞。 (祖母 一作:祖母劉)

蘭亭集序 (魏晉:王羲之 )

蘭亭集序 ((王羲之) / 魏晉:王羲之 )

永和九年,歲在癸丑,暮春之初,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,修禊事也。 羣賢畢至,少長鹹集。 此地有崇山峻嶺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,引以爲流觴曲水,列坐其次。 雖無絲竹管絃之盛,一觴一詠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

是日也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遊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

夫人之相與,俯仰一世,或取諸懷抱,悟言一室之內;或因寄所託,放浪形骸之外。 雖趣舍萬殊,靜躁不同,當其欣於所遇,暫得於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將至。 及其所之既倦,情隨事遷,感慨系之矣。 向之所欣,俯仰之間,已爲陳跡,猶不能不以之興懷。 況修短隨化,終期於盡。 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 ”豈不痛哉!(不知老之將至 一作:曾不知老之將至)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嘗不臨文嗟悼,不能喻之於懷。 固知一死生爲虛誕,齊彭殤爲妄作。 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。 悲夫!故列敘時人,錄其所述,雖世殊事異,所以興懷,其致一也。 後之覽者,亦將有感於斯文。

歸去來兮辭 (魏晉:陶淵明 )

歸去來兮辭 ((陶淵明) / 魏晉:陶淵明 )

餘家貧,耕植不足以自給。 幼稚盈室,瓶無儲粟,生生所資,未見其術。 親故多勸餘爲長吏,脫然有懷,求之靡途。 會有四方之事,諸侯以惠愛爲德,家叔以餘貧苦,遂見用於小邑。 於時風波未靜,心憚遠役,彭澤去家百里,公田之利,足以爲酒。 故便求之。 及少日,眷然有歸歟之情。 何則?質性自然,非矯厲所得。 飢凍雖切,違己交病。 嘗從人事,皆口腹自役。 於是悵然慷慨,深愧平生之志。 猶望一稔,當斂裳宵逝。 尋程氏妹喪於武昌,情在駿奔,自免去職。 仲秋至冬,在官八十餘日。 因事順心,命篇曰《歸去來兮》。 乙巳歲十一月也。

歸去來兮,田園將蕪胡不歸?既自以心爲形役,奚惆悵而獨悲?悟已往之不諫,知來者之可追。 實迷途其未遠,覺今是而昨非。 舟遙遙以輕颺,風飄飄而吹衣。 問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。

乃瞻衡宇,載欣載奔。 僮僕歡迎,稚子候門。 三徑就荒,鬆菊猶存。 攜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 引壺觴以自酌,眄庭柯以怡顏。 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。 園日涉以成趣,門雖設而常關。 策扶老以流憩,時矯首而遐觀。 雲無心以出岫,鳥倦飛而知還。 景翳翳以將入,撫孤鬆而盤桓。

歸去來兮,請息交以絕遊。 世與我而相違,復駕言兮焉求?悅親戚之情話,樂琴書以消憂。 農人告餘以春及,將有事於西疇。 或命巾車,或棹孤舟。 既窈窕以尋壑,亦崎嶇而經丘。 木欣欣以向榮,泉涓涓而始流。 善萬物之得時,感吾生之行休。

已矣乎!寓形宇內復幾時?曷不委心任去留?胡爲乎遑遑欲何之?富貴非吾願,帝鄉不可期。 懷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。 登東皋以舒嘯,臨清流而賦詩。 聊乘化以歸盡,樂夫天命復奚疑!

桃花源記 (魏晉:陶淵明 )

桃花源記 ((陶淵明) / 魏晉:陶淵明 )

晉太元中,武陵人捕魚爲業。 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。 忽逢桃花林,夾岸數百步,中無雜樹,芳草鮮美,落英繽紛,漁人甚異之。 復前行,欲窮其林。

林盡水源,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彷彿若有光。 便舍船,從口入。 初極狹,才通人。 復行數十步,豁然開朗。 土地平曠,屋舍儼然,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。 阡陌交通,雞犬相聞。 其中往來種作,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。 黃髮垂髫,並怡然自樂。

見漁人,乃大驚,問所從來。 具答之。 便要還家,設酒殺雞作食。 村中聞有此人,鹹來問訊。 自雲先世避秦時亂,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,不復出焉,遂與外人間隔。 問今是何世,乃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。 此人一一爲具言所聞,皆嘆惋。 餘人各復延至其家,皆出酒食。 停數日,辭去。 此中人語云:“不足爲外人道也。 ”(間隔 一作:隔絕) 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處處志之。 及郡下,詣太守,說如此。 太守即遣人隨其往,尋向所志,遂迷,不復得路。

南陽劉子驥,高尚士也,聞之,欣然規往。 未果,尋病終,後遂無問津者。

五柳先生傳 (魏晉:陶淵明 )

五柳先生傳 ((陶淵明) / 魏晉:陶淵明 )

先生不知何許人也,亦不詳其姓字,宅邊有五柳樹,因以爲號焉。 閒靜少言,不慕榮利。 好讀書,不求甚解;每有會意,便欣然忘食。 性嗜酒,家貧不能常得。 親舊知其如此,或置酒而招之;造飲輒盡,期在必醉。 既醉而退,曾不吝情去留。 環堵蕭然,不蔽風日;短褐穿結,簞瓢屢空,晏如也。 常著文章自娛,頗示己志。 忘懷得失,以此自終。

贊曰:黔婁之妻有言:“不慼慼於貧賤,不汲汲於富貴。 ”其言茲若人之儔乎?銜觴賦詩,以樂其志,無懷氏之民歟?葛天氏之民歟?

北山移文 (南北朝:孔稚珪 )

北山移文 ((孔稚珪) / 南北朝:孔稚珪 )

鐘山之英,草堂之靈,馳煙驛路,勒移山庭: 夫以耿介拔俗之標,蕭灑出塵之想,度白雪以方潔,幹青雲而直上,吾方知之矣。

若其亭亭物表,皎皎霞外,芥千金而不眄,屣萬乘其如脫,聞鳳吹於洛浦,值薪歌於延瀨,固亦有焉。

豈期終始參差,蒼黃翻覆,淚翟子之悲,慟朱公之哭。 乍回跡以心染,或先貞而後黷,何其謬哉!嗚呼,尚生不存,仲氏既往,山阿寂寥,千載誰賞! 世有周子,雋俗之士,既文既博,亦玄亦史。 然而學遁東魯,習隱南郭,偶吹草堂,濫巾北嶽。 誘我鬆桂,欺我雲壑。 雖假容於江皋,乃纓情於好爵。

其始至也,將欲排巢父,拉許由,傲百氏,蔑王侯。 風情張日,霜氣橫秋。 或嘆幽人長往,或怨王孫不遊。 談空空於釋部,覈玄玄於道流,務光何足比,涓子不能儔。

及其鳴騶入谷,鶴書赴隴,形馳魄散,志變神動。 爾乃眉軒席次,袂聳筵上,焚芰制而裂荷衣,抗塵容而走俗狀。 風雲悽其帶憤,石泉咽而下愴,望林巒而有失,顧草木而如喪。

至其鈕金章,綰墨綬,跨屬城之雄,冠百里之首。 張英風於海甸,馳妙譽於浙右。 道帙長擯,法筵久埋。 敲撲喧囂犯其慮,牒訴倥傯裝其懷。 琴歌既斷,酒賦無續,常綢繆於結課,每紛綸於折獄,籠張趙於往圖,架卓魯於前籙,希蹤三輔豪,馳聲九州牧。

使我高霞孤映,明月獨舉,青松落陰,白雲誰侶?磵戶摧絕無與歸,石徑荒涼徒延佇。 至於還飆入幕,寫霧出楹,蕙帳空兮夜鶴怨,山人去兮曉猨驚。 昔聞投簪逸海岸,今見解蘭縛塵纓。 於是南嶽獻嘲,北隴騰笑,列壑爭譏,攢峯竦誚。 慨遊子之我欺,悲無人以赴吊。

故其林慚無盡,澗愧不歇,秋桂遣風,春蘿罷月。 騁西山之逸議,馳東皋之素謁。

今又促裝下邑,浪栧上京,雖情殷於魏闕,或假步于山扃。 豈可使芳杜厚顏,薜荔蒙恥,碧嶺再辱,丹崖重滓,塵遊躅於蕙路,污淥池以洗耳。 宜扃岫幌,掩雲關,斂輕霧,藏鳴湍。 截來轅於谷口,杜妄轡於郊端。 於是叢條瞋膽,疊穎怒魄。 或飛柯以折輪,乍低枝而掃跡。 請回俗士駕,爲君謝逋客。

諫太宗十思疏 (唐代:魏徵 )

諫太宗十思疏 ((魏徵) / 唐代:魏徵 )

臣聞:求木之長者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遠者,必浚其泉源;思國之安者,必積其德義。 源不深而望流之遠,根不固而求木之長,德不厚而思國之治,臣雖下愚,知其不可,而況於明哲乎?人君當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將崇極天之峻,永保無疆之休。 不念居安思危,戒奢以儉,德不處其厚,情不勝其欲,斯亦伐根以求木茂,塞源而欲流長也。 (望國 一作:思國) 凡昔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憂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,有善始者實繁,能克終者蓋寡。 豈其取之易守之難乎?昔取之而有餘,今守之而不足,何也?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,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;竭誠則吳、越爲一體,傲物則骨肉爲行路。 雖董之以嚴刑,震之以威怒,終苟免而不懷仁,貌恭而不心服。 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;載舟覆舟,所宜深慎。 奔車朽索,其可忽乎? 君人者,誠能見可欲,則思知足以自戒;將有作,則思知止以安人;念高危,則思謙沖而自牧;懼滿溢,則思江海下百川;樂盤遊,則思三驅以爲度;憂懈怠,則思慎始而敬終;慮壅蔽,則思虛心以納下;懼讒邪,則思正身以黜惡;恩所加,則思無因喜以謬賞;罰所及,則思無以怒而濫刑。 總此十思,宏茲九德,簡能而任之,擇善而從之,則智者盡其謀,勇者竭其力,仁者播其惠,信者效其忠;文武爭馳,君臣無事,可以盡豫遊之樂,可以養松喬之壽,鳴琴垂拱,不言而化。 何必勞神苦思,代下司職,役聰明之耳目,虧無爲之大道哉?

爲徐敬業討武曌檄 (唐代:駱賓王 )

爲徐敬業討武曌檄 ((駱賓王) / 唐代:駱賓王 )

僞臨朝武氏者,性非和順,地實寒微。 昔充太宗下陳,曾以更衣入侍。 洎乎晚節,穢亂春宮。 潛隱先帝之私,陰圖後房之嬖。 入門見嫉,蛾眉不肯讓人;掩袖工讒,狐媚偏能惑主。 踐元后於翬翟,陷吾君於聚麀。 加以虺蜴爲心,豺狼成性,近狎邪僻,殘害忠良,殺姊屠兄,弒君鴆母。 人神之所同嫉,天地之所不容。 猶復包藏禍心,窺竊神器。 君之愛子,幽之於別宮;賊之宗盟,委之以重任。 嗚呼!霍子孟之不作,朱虛侯之已亡。 燕啄皇孫,知漢祚之將盡;龍漦帝后,識夏庭之遽衰。

敬業皇唐舊臣,公侯冢子。 奉先帝之成業,荷本朝之厚恩。 宋微子之興悲,良有以也;袁君山之流涕,豈徒然哉!是用氣憤風雲,志安社稷。 因天下之失望,順宇內之推心,爰舉義旗,以清妖孽。 南連百越,北盡三河,鐵騎成羣,玉軸相接。 海陵紅粟,倉儲之積靡窮;江浦黃旗,匡復之功何遠?班聲動而北風起,劍氣衝而南鬥平。 喑嗚則山嶽崩頹,叱吒則風雲變色。 以此制敵,何敵不摧;以此圖功,何功不克! 公等或家傳漢爵,或地協周親,或膺重寄於爪牙,或受顧命於宣室。 言猶在耳,忠豈忘心?一抔之土未乾,六尺之孤何託?倘能轉禍爲福,送往事居,共立勤王之勳,無廢舊君之命,凡諸爵賞,同指山河。 若其眷戀窮城,徘徊歧路,坐昧先幾之兆,必貽後至之誅。 請看今日之域中,竟是誰家之天下!移檄州郡,鹹使知聞。

滕王閣序 (唐代:王勃 )

滕王閣序 ((王勃) / 唐代:王勃 )

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 星分翼軫,地接衡廬。 襟三江而帶五湖,控蠻荊而引甌越。 物華天寶,龍光射牛鬥之墟;人傑地靈,徐孺下陳蕃之榻。 雄州霧列,俊採星馳。 臺隍枕夷夏之交,賓主盡東南之美。 都督閻公之雅望,棨戟遙臨;宇文新州之懿範,襜帷暫駐。 十旬休假,勝友如雲;千里逢迎,高朋滿座。 騰蛟起鳳,孟學士之詞宗;紫電清霜,王將軍之武庫。 家君作宰,路出名區;童子何知,躬逢勝餞。 (豫章故郡 一作:南昌故郡) 時維九月,序屬三秋。 潦水盡而寒潭清,煙光凝而暮山紫。 儼驂騑於上路,訪風景於崇阿。 臨帝子之長洲,得仙人之舊館。 層巒聳翠,上出重霄;飛閣流丹,下臨無地。 鶴汀鳧渚,窮島嶼之縈迴;桂殿蘭宮,即岡巒之體勢。 (層巒 一作:層臺;即岡 一作:列岡;仙人 一作:天人;飛閣流丹 一作:飛閣翔丹) 披繡闥,俯雕甍,山原曠其盈視,川澤紆其駭矚。 閭閻撲地,鐘鳴鼎食之家;舸艦迷津,青雀黃龍之舳。 雲銷雨霽,彩徹區明。 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 漁舟唱晚,響窮彭蠡之濱,雁陣驚寒,聲斷衡陽之浦。 (軸 通:舳;迷津 一作:彌津;雲銷雨霽,彩徹區明 一作:虹銷雨霽,彩徹雲衢) 遙襟甫暢,逸興遄飛。 爽籟發而清風生,纖歌凝而白雲遏。 睢園綠竹,氣凌彭澤之樽;鄴水朱華,光照臨川之筆。 四美具,二難並。 窮睇眄於中天,極娛遊於暇日。 天高地迥,覺宇宙之無窮;興盡悲來,識盈虛之有數。 望長安於日下,目吳會於雲間。 地勢極而南溟深,天柱高而北辰遠。 關山難越,誰悲失路之人;萍水相逢,盡是他鄉之客。 懷帝閽而不見,奉宣室以何年?(遙襟甫暢 一作:遙吟俯暢) 嗟乎!時運不齊,命途多舛。 馮唐易老,李廣難封。 屈賈誼於長沙,非無聖主;竄梁鴻於海曲,豈乏明時?所賴君子見機,達人知命。 老當益壯,寧移白首之心?窮且益堅,不墜青雲之志。 酌貪泉而覺爽,處涸轍以猶歡。 北海雖賒,扶搖可接;東隅已逝,桑榆非晚。 孟嘗高潔,空餘報國之情;阮籍猖狂,豈效窮途之哭!(見機 一作:安貧) 勃,三尺微命,一介書生。 無路請纓,等終軍之弱冠;有懷投筆,慕宗愨之長風。 舍簪笏於百齡,奉晨昏於萬里。 非謝家之寶樹,接孟氏之芳鄰。 他日趨庭,叨陪鯉對;今茲捧袂,喜託龍門。 楊意不逢,撫凌雲而自惜;鍾期既遇,奏流水以何慚? 嗚乎!勝地不常,盛筵難再;蘭亭已矣,梓澤丘墟。 臨別贈言,幸承恩於偉餞;登高作賦,是所望於羣公。 敢竭鄙懷,恭疏短引;一言均賦,四韻俱成。 請灑潘江,各傾陸海云爾: 滕王高閣臨江渚,佩玉鳴鸞罷歌舞。

畫棟朝飛南浦雲,珠簾暮卷西山雨。

閒雲潭影日悠悠,物換星移幾度秋。

閣中帝子今何在?檻外長江空自流。

與韓荊州書 (唐代:李白 )

與韓荊州書 ((李白) / 唐代:李白 )

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:“生不用封萬戶侯,但願一識韓荊州。 ”何令人之景慕,一至於此耶!豈不以有周公之風,躬吐握之事,使海內豪俊,奔走而歸之,一登龍門,則聲價十倍!所以龍蟠鳳逸之士,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。 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、寒賤而忽之,則三千之中有毛遂,使白得穎脫而出,即其人焉。

白,隴西布衣,流落楚、漢。 十五好劍術,遍幹諸侯。 三十成文章,歷抵卿相。 雖長不滿七尺,而心雄萬夫。 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。 此疇曩心跡,安敢不盡於君侯哉! 君侯製作侔神明,德行動天地,筆參造化,學究天人。 幸願開張心顏,不以長揖見拒。 必若接之以高宴,縱之以清談,請日試萬言,倚馬可待。 今天下以君侯爲文章之司命,人物之權衡,一經品題,便作佳士。 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,不使白揚眉吐氣,激昂青雲耶? 昔王子師爲豫州,未下車,即闢荀慈明,既下車,又闢孔文舉;山濤作冀州,甄拔三十餘人,或爲侍中、尚書,先代所美。 而君侯亦薦一嚴協律,入爲祕書郎,中間崔宗之、房習祖、黎昕、許瑩之徒,或以才名見知,或以清白見賞。 白每觀其銜恩撫躬,忠義奮發,以此感激,知君侯推赤心於諸賢腹中,所以不歸他人,而願委身國士。 儻急難有用,敢效微軀。

且人非堯舜,誰能盡善?白謨猷籌畫,安能自矜?至於製作,積成卷軸,則欲塵穢視聽。 恐雕蟲小技,不合大人。 若賜觀芻蕘,請給紙墨,兼之書人,然後退掃閒軒,繕寫呈上。 庶青萍、結綠,長價於薛、卞之門。 幸惟下流,大開獎飾,惟君侯圖之。

春夜宴桃李園序 (唐代:李白 )

春夜宴桃李園序 ((李白) / 唐代:李白 )

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 而浮生若夢,爲歡幾何?古人秉燭夜遊,良有以也。 況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 會桃花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。 羣季俊秀,皆爲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。 幽賞未已,高談轉清。 開瓊筵以坐花,飛羽觴而醉月。 不有佳詠,何伸雅懷?如詩不成,罰依金谷酒數。 (桃花 一作:桃李)

弔古戰場文 (唐代:李華 )

弔古戰場文 ((李華) / 唐代:李華 )

浩浩乎,平沙無垠,夐不見人。 河水縈帶,羣山糾紛。 黯兮慘悴,風悲日曛。 蓬斷草枯,凜若霜晨。 鳥飛不下,獸鋌亡羣。 亭長告餘曰:“此古戰場也,常覆三軍。 往往鬼哭,天陰則聞。 ”傷心哉!秦歟漢歟?將近代歟? 吾聞夫齊魏徭戍,荊韓召募。 萬里奔走,連年暴露。 沙草晨牧,河冰夜渡。 地闊天長,不知歸路。 寄身鋒刃,腷臆誰愬?秦漢而還,多事四夷,中州耗斁,無世無之。 古稱戎夏,不抗王師。 文教失宣,武臣用奇。 奇兵有異於仁義,王道迂闊而莫爲。 嗚呼噫嘻! 吾想夫北風振漠,胡兵伺便。 主將驕敵,期門受戰。 野豎旌旗,川回組練。 法重心駭,威尊命賤。 利鏃穿骨,驚沙入面,主客相搏,山川震眩。 聲析江河,勢崩雷電。 至若窮陰凝閉,凜冽海隅,積雪沒脛,堅冰在須。 鷙鳥休巢,征馬踟躕。 繒纊無溫,墮指裂膚。 當此苦寒,天假強胡,憑陵殺氣,以相剪屠。 徑截輜重,橫攻士卒。 都尉新降,將軍覆沒。 屍踣巨港之岸,血滿長城之窟。 無貴無賤,同爲枯骨。 可勝言哉!鼓衰兮力竭,矢盡兮弦絕,白刃交兮寶刀折,兩軍蹙兮生死決。 降矣哉,終身夷狄;戰矣哉,暴骨沙礫。 鳥無聲兮山寂寂,夜正長兮風淅淅。 魂魄結兮天沉沉,鬼神聚兮雲冪冪。 日光寒兮草短,月色苦兮霜白。 傷心慘目,有如是耶! 吾聞之:牧用趙卒,大破林胡,開地千里,遁逃匈奴。 漢傾天下,財殫力痡。 任人而已,豈在多乎!周逐獫狁,北至太原。 既城朔方,全師而還。 飲至策勳,和樂且閒。 穆穆棣棣,君臣之間。 秦起長城,竟海爲關。 荼毒生民,萬里朱殷。 漢擊匈奴,雖得陰山,枕骸徧野,功不補患。

蒼蒼蒸民,誰無父母?提攜捧負,畏其不壽。 誰無兄弟?如足如手。 誰無夫婦?如賓如友。 生也何恩,殺之何咎?其存其沒,家莫聞知。 人或有言,將信將疑。 悁悁心目,寤寐見之。 布奠傾觴,哭望天涯。 天地爲愁,草木悽悲。 弔祭不至,精魂無依。 必有凶年,人其流離。 嗚呼噫嘻!時耶命耶?從古如斯!爲之奈何?守在四夷。

陋室銘 (唐代:劉禹錫 )

陋室銘 ((劉禹錫) / 唐代:劉禹錫 )

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。 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。 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。 苔痕上階綠,草色入簾青。 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。 可以調素琴,閱金經。 無絲竹之亂耳,無案牘之勞形。 南陽諸葛廬,西蜀子云亭。 孔子云:何陋之有?

阿房宮賦 (唐代:杜牧 )

阿房宮賦 ((杜牧) / 唐代:杜牧 )

六王畢,四海一,蜀山兀,阿房出。 覆壓三百餘里,隔離天日。 驪山北構而西折,直走咸陽。 二川溶溶,流入宮牆。 五步一樓,十步一閣;廊腰縵回,檐牙高啄;各抱地勢,鉤心鬥角。 盤盤焉,囷囷焉,蜂房水渦,矗不知其幾千萬落。 長橋臥波,未云何龍?複道行空,不霽何虹?高低冥迷,不知西東。 歌臺暖響,春光融融;舞殿冷袖,風雨悽悽。 一日之內,一宮之間,而氣候不齊。 (不知乎 一作:不知其;西東 一作:東西) 妃嬪媵嬙,王子皇孫,辭樓下殿,輦來於秦,朝歌夜弦,爲秦宮人。 明星熒熒,開妝鏡也;綠雲擾擾,梳曉鬟也;渭流漲膩,棄脂水也;煙斜霧橫,焚椒蘭也。 雷霆乍驚,宮車過也;轆轆遠聽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 一肌一容,盡態極妍,縵立遠視,而望幸焉。 有不見者,三十六年。 (有不見者 一作:有不得見者)燕趙之收藏,韓魏之經營,齊楚之精英,幾世幾年,剽掠其人,倚疊如山。 一旦不能有,輸來其間。 鼎鐺玉石,金塊珠礫,棄擲邐迤,秦人視之,亦不甚惜。

嗟乎!一人之心,千萬人之心也。 秦愛紛奢,人亦念其家。 奈何取之盡錙銖,用之如泥沙!使負棟之柱,多於南畝之農夫;架樑之椽,多於機上之工女;釘頭磷磷,多於在庾之粟粒;瓦縫參差,多於周身之帛縷;直欄橫檻,多於九土之城郭;管絃嘔啞,多於市人之言語。 使天下之人,不敢言而敢怒。 獨夫之心,日益驕固。 戍卒叫,函谷舉,楚人一炬,可憐焦土! 嗚呼!滅六國者六國也,非秦也;族秦者秦也,非天下也。 嗟乎!使六國各愛其人,則足以拒秦;使秦復愛六國之人,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爲君,誰得而族滅也?秦人不暇自哀,而後人哀之;後人哀之而不鑑之,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。

原道 (唐代:韓愈 )

原道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,由是而之焉之謂道,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。 仁與義爲定名,道與德爲虛位。 故道有君子小人,而德有兇有吉。 老子之小仁義,非毀之也,其見者小也。 坐井而觀天,曰天小者,非天小也。 彼以煦煦爲仁,孑孑爲義,其小之也則宜。 其所謂道,道其所道,非吾所謂道也。 其所謂德,德其所德,非吾所謂德也。 凡吾所謂道德雲者,合仁與義言之也,天下之公言也。 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,去仁與義言之也,一人之私言也。

周道衰,孔子沒,火於秦,黃老於漢,佛於晉、魏、樑、隋之間。 其言道德仁義者,不入於楊,則歸於墨;不入於老,則歸於佛。 入於彼,必出於此。 入者主之,出者奴之;入者附之,出者污之。 噫!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孰從而聽之?老者曰:“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 ”佛者曰:“孔子,吾師之弟子也。 ”爲孔子者,習聞其說,樂其誕而自小也,亦曰“吾師亦嘗師之”云爾。 不惟舉之於口,而又筆之於其書。 噫!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,其孰從而求之? 甚矣,人之好怪也,不求其端,不訊其末,惟怪之慾聞。 古之爲民者四,今之爲民者六。 古之教者處其一,今之教者處其三。 農之家一,而食粟之家六。 工之家一,而用器之家六。 賈之家一,而資焉之家六。 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? 古之時,人之害多矣。 有聖人者立,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。 爲之君,爲之師。 驅其蟲蛇禽獸,而處之中土。 寒然後爲之衣,飢然後爲之食。 木處而顛,土處而病也,然後爲之宮室。 爲之工以贍其器用,爲之賈以通其有無,爲之醫藥以濟其夭死,爲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,爲之禮以次其先後,爲之樂以宣其湮鬱,爲之政以率其怠倦,爲之刑以鋤其強梗。 相欺也,爲之符、璽、鬥斛、權衡以信之。 相奪也,爲之城郭甲兵以守之。 害至而爲之備,患生而爲之防。 今其言曰:“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。 剖鬥折衡,而民不爭。 ”嗚呼!其亦不思而已矣。 如古之無聖人,人之類滅久矣。 何也?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,無爪牙以爭食也。

是故君者,出令者也;臣者,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;民者,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者也。 君不出令,則失其所以爲君;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,則失其所以爲臣;民不出粟米麻絲,作器皿,通貨財,以事其上,則誅。 今其法曰,必棄而君臣,去而父子,禁而相生相養之道,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。 嗚呼!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,不見黜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 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,不見正於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也。

帝之與王,其號雖殊,其所以爲聖一也。 夏葛而冬裘,渴飲而飢食,其事雖殊,其所以爲智一也。 今其言曰:“曷不爲太古之無事”?”是亦責冬之裘者曰:“曷不爲葛之之易也?”責飢之食者曰:“曷不爲飲之之易也?”傳曰:“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,先治其國;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;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誠其意。 ”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,將以有爲也。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,滅其天常,子焉而不父其父,臣焉而不君其君,民焉而不事其事。 孔子之作《春秋》也,諸侯用夷禮則夷之,進於中國則中國之。 經曰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。 ”《詩》曰:戎狄是膺,荊舒是懲”今也舉夷狄之法,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,幾何其不胥而爲夷也?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,何也?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。 由是而之焉之謂道。 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。 其文: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;其法:禮、樂、刑、政;其民:士、農、工、賈;其位:君臣、父子、師友、賓主、昆弟、夫婦;其服:麻、絲;其居:宮、室;其食:粟米、果蔬、魚肉。 其爲道易明,而其爲教易行也。 是故以之爲己,則順而祥;以之爲人,則愛而公;以之爲心,則和而平;以之爲天下國家,無所處而不當。 是故生則得其情,死則盡其常。 效焉而天神假,廟焉而人鬼饗。 曰:“斯道也,何道也?”曰:“斯吾所謂道也,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。 堯以是傳之舜,舜以是傳之禹,禹以是傳之湯,湯以是傳之文、武、周公,文、武、周公傳之孔子,孔子傳之孟軻,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。 荀與揚也,擇焉而不精,語焉而不詳。 由周公而上,上而爲君,故其事行。 由周公而下,下而爲臣,故其說長。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?曰:“不塞不流,不止不行。 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。 明先王之道以道之,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。 其亦庶乎其可也!”

原毀 (唐代:韓愈 )

原毀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古之君子,其責己也重以周,其待人也輕以約。 重以周,故不怠;輕以約,故人樂爲善。

聞古之人有舜者,其爲人也,仁義人也。 求其所以爲舜者,責於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 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舜者,就其如舜者。 聞古之人有周公者,其爲人也,多才與藝人也。 求其所以爲周公者,責於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 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周公者,就其如周公者。 舜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;周公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。 是人也,乃曰:“不如舜,不如周公,吾之病也。 ”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!其於人也,曰:“彼人也,能有是,是足爲良人矣;能善是,是足爲藝人矣。 ”取其一,不責其二;即其新,不究其舊: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爲善之利。 一善易修也,一藝易能也,其於人也,乃曰:“能有是,是亦足矣。 ”曰:“能善是,是亦足矣。 ”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? 今之君子則不然。 其責人也詳,其待己也廉。 詳,故人難於爲善;廉,故自取也少。 己未有善,曰:“我善是,是亦足矣。 ”己未有能,曰:“我能是,是亦足矣。 ”外以欺於人,內以欺於心,未少有得而止矣,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? 其於人也,曰:“彼雖能是,其人不足稱也;彼雖善是,其用不足稱也。 ”舉其一,不計其十;究其舊,不圖其新: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。 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? 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,而以聖人望於人,吾未見其尊己也。

雖然,爲是者,有本有原,怠與忌之謂也。 怠者不能修,而忌者畏人修。 吾嘗試之矣,嘗試語於衆曰:“某良士,某良士。 ”其應者,必其人之與也;不然,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;不然,則其畏也。 不若是,強者必怒於言,懦者必怒於色矣。 又嘗語於衆曰:“某非良士,某非良士。 ”其不應者,必其人之與也,不然,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,不然,則其畏也。 不若是,強者必說於言,懦者必說於色矣。

是故事修而謗興,德高而譭來。 嗚呼!士之處此世,而望名譽之光,道德之行,難已! 將有作於上者,得吾說而存之,其國家可幾而理歟!

獲麟解 (唐代:韓愈 )

獲麟解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麟之爲靈,昭昭也。 詠於《詩》,書於《春秋》,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,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爲祥也。

然麟之爲物,不畜於家,不恆有於天下。 其爲形也不類,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。 然則雖有麟,不可知其爲麟也。

角者吾知其爲牛,鬣者吾知其爲馬,犬豕豺狼麋鹿,吾知其爲犬豕豺狼麋鹿。 惟麟也,不可知。 不可知,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。 雖然,麟之出,必有聖人在乎位。 麟爲聖人出也。 聖人者,必知麟,麟之果不爲不祥也。

又曰:“麟之所以爲麟者,以德不以形。 ”若麟之出不待聖人,則謂之不祥也亦宜。

雜說·龍說 (唐代:韓愈 )

雜說·龍說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龍噓氣成雲,雲固弗靈於龍也。 然龍乘是氣,茫洋窮乎玄間,薄日月,伏光景,感震電,神變化,水下土,汩陵谷,雲亦靈怪矣哉! 雲,龍之所能使爲靈也;若龍之靈,則非雲之所能使爲靈也。 然龍弗得雲,無以神其靈矣。 失其所憑依,信不可歟 ! 異哉!其所憑依,乃其所自爲也。 《易》曰:“雲從龍。 ”既曰:龍,雲從之矣。

雜說·馬說 (唐代:韓愈 )

雜說·馬說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世有伯樂,然後有千里馬。 千里馬常有,而伯樂不常有。 故雖有名馬,祗辱於奴隸人之手,駢死於槽櫪之間,不以千里稱也。 (祗辱 一作:只辱) 馬之千里者,一食或盡粟一石。 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。 是馬也,雖有千里之能,食不飽,力不足,才美不外見,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,安求其能千里也?( 食 馬者 通: 飼 ) 策之不以其道,食之不能盡其材,鳴之而不能通其意,執策而臨之,曰:“天下無馬!”嗚呼!其真無馬邪?其真不知馬也!

卷八・唐文

師說 (唐代:韓愈 )

師說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古之學者必有師。 師者,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。 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無惑?惑而不從師,其爲惑也,終不解矣。 生乎吾前,其聞道也固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;生乎吾後,其聞道也亦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。 吾師道也,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?是故無貴無賤,無長無少,道之所存,師之所存也。

嗟乎!師道之不傳也久矣!欲人之無惑也難矣!古之聖人,其出人也遠矣,猶且從師而問焉;今之衆人,其下聖人也亦遠矣,而恥學於師。 是故聖益聖,愚益愚。 聖人之所以爲聖,愚人之所以爲愚,其皆出於此乎?愛其子,擇師而教之;於其身也,則恥師焉,惑矣。 彼童子之師,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,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。 句讀之不知,惑之不解,或師焉,或不焉,小學而大遺,吾未見其明也。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,不恥相師。 士大夫之族,曰師曰弟子云者,則羣聚而笑之。 問之,則曰:“彼與彼年相若也,道相似也。 位卑則足羞,官盛則近諛。 ”嗚呼!師道之不復可知矣。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,君子不齒,今其智乃反不能及,其可怪也歟! 聖人無常師。 孔子師郯子、萇弘、師襄、老聃。 郯子之徒,其賢不及孔子。 孔子曰:三人行,則必有我師。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於弟子,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,如是而已。

李氏子蟠,年十七,好古文,六藝經傳皆通習之,不拘於時,學於餘。 餘嘉其能行古道,作師說以貽之。

進學解 (唐代:韓愈 )

進學解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國子先生晨入太學,招諸生立館下,誨之曰:“業精於勤,荒於嬉;行成於思,毀於隨。 方今聖賢相逢,治具畢張。 拔去兇邪,登崇畯良。 佔小善者率以錄,名一藝者無不庸。 爬羅剔抉,刮垢磨光。 蓋有幸而獲選,孰雲多而不揚?諸生業患不能精,無患有司之不明;行患不能成,無患有司之不公。 ” 言未既,有笑於列者曰:“先生欺餘哉!弟子事先生,於茲有年矣。 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,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。 紀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鉤其玄。 貪多務得,細大不捐。 焚膏油以繼晷,恆兀兀以窮年。 先生之業,可謂勤矣。

觝排異端,攘斥佛老。 補苴罅漏,張皇幽眇。 尋墜緒之茫茫,獨旁搜而遠紹。 障百川而東之,回狂瀾於既倒。 先生之於儒,可謂有勞矣。

沉浸醲郁,含英咀華,作爲文章,其書滿家。 上規姚姒,渾渾無涯;周誥、殷《盤》,佶屈聱牙;《春秋》謹嚴,《左氏》浮誇;《易》奇而法,《詩》正而葩;下逮《莊》、《騷》,太史所錄;子云,相如,同工異曲。 先生之於文,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。

少始知學,勇於敢爲;長通於方,左右具宜。 先生之於爲人,可謂成矣。

然而公不見信於人,私不見助於友。 跋前躓後,動輒得咎。 暫爲御史,遂竄南夷。 三年博士,冗不見治。 命與仇謀,取敗幾時。 冬暖而兒號寒,年豐而妻啼飢。 頭童齒豁,竟死何裨。 不知慮此,而反教人爲?” 先生曰:“籲,子來前!夫大木爲杗,細木爲桷,欂櫨、侏儒,椳、闑、扂、楔,各得其宜,施以成室者,匠氏之工也。 玉札、丹砂,赤箭、青芝,牛溲、馬勃,敗鼓之皮,俱收並蓄,待用無遺者,醫師之良也。 登明選公,雜進巧拙,紆餘爲妍,卓犖爲傑,校短量長,惟器是適者,宰相之方也。 昔者孟軻好辯,孔道以明,轍環天下,卒老於行。 荀卿守正,大論是弘,逃讒於楚,廢死蘭陵。 是二儒者,吐辭爲經,舉足爲法,絕類離倫,優入聖域,其遇於世何如也?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,言雖多而不要其中,文雖奇而不濟於用,行雖修而不顯於衆。 猶且月費俸錢,歲靡廩粟;子不知耕,婦不知織;乘馬從徒,安坐而食。 踵常途之役役,窺陳編以盜竊。 然而聖主不加誅,宰臣不見斥,茲非其幸歟?動而得謗,名亦隨之。 投閒置散,乃分之宜。 若夫商財賄之有亡,計班資之崇庳,忘己量之所稱,指前人之瑕疵,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爲楹,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,欲進其豨苓也。

圬者王承福傳 (唐代:韓愈 )

圬者王承福傳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圬之爲技賤且勞者也。 有業之,其色若自得者。 聽其言,約而盡。 問之,王其姓。 承福其名。 世爲京兆長安農夫。 天寶之亂,發人爲兵。 持弓矢十叄年,有官勳,棄之來歸。 喪其土田,手衣食,餘叄十年。 舍於市之主人,而歸其屋食之當焉。 視時屋食之貴賤,而上下其圬之以償之;有餘,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。

又曰:“粟,稼而生者也;若布與帛。 必蠶績而後成者也;其他所以養生之具,皆待人力而後完也;吾皆賴之。 然人不可遍爲,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。 故君者,理我所以生者也;而百官者,承君之化者也。 任有大小,惟其所能,若器皿焉。 食焉而怠其事,必有天殃,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。 夫鏝易能,可力焉,又誠有功;取其直雖勞無愧,吾心安焉伕力易強而有功也;心難強而有智也。 用力者使於人,用心者使人,亦其宜也。 吾特擇其易爲無傀者取焉。

“嘻!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。 有一至者焉,又往過之,則爲墟矣;有再至、叄至者焉,而往過之,則爲墟矣。 問之其鄰,或曰:“噫!刑戮也。 ”或曰:“身既死,而其子孫不能有也。 ”或曰:“死而歸之官也。 ”吾以是觀之,非所謂食焉怠其事,而得天殃者邪?非強心以智而不足,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?非多行可愧,知其不可而強爲之者邪?將富貴難守,薄寶而厚饗之者邪?抑豐悴有時,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?吾之心憫焉,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。 樂富貴而悲貧賤,我豈異於人哉?” 又曰:“功大者,其所以自奉也博。 妻與子,皆養於我者也;吾能薄而功小,不有之可也。 又吾所謂勞力者,若立吾家而力不足,則心又勞也。 ”一身而二任焉,雖聖者石可爲也。

愈始聞而惑之,又從而思之,蓋所謂“獨善其身”者也。 然吾有譏焉;謂其自爲也過多,其爲人也過少。 其學楊朱之道者邪?楊之道,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。 而夫人以有家爲勞心,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,其肯勞其心以爲人乎哉?雖然,其賢於世者之患不得之,而患失之者,以濟其生之慾,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,其亦遠矣!又其言,有可以警餘者,故餘爲之傳而自鑑焉。

諱辯 (唐代:韓愈 )

諱辯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愈與李賀書,勸賀舉進士。 賀舉進士有名,與賀爭名者毀之,曰賀父名晉肅,賀不舉進士爲是,勸之舉者爲非。 聽者不察也,和而唱之,同然一辭。 皇甫湜曰:“若不明白,子與賀且得罪。 ”愈曰:“然。 ” 律曰:“二名不偏諱。 ”釋之者曰:“謂若言‘徵’不稱‘在’,言‘在’不稱‘徵’是也。 ”律曰:“不諱嫌名。 ”釋之者曰:“謂若‘禹’與‘雨’、‘丘’與‘蓲’之類是也。 ”今賀父名晉肅,賀舉進士,爲犯二名律乎?爲犯嫌名律乎?父名晉肅,子不得舉進士,若父名仁,子不得爲人乎?夫諱始於何時?作法制以教天下者,非周公孔子歟?周公作詩不諱,孔子不偏諱二名,《春秋》不譏不諱嫌名,康王釗之孫,實爲昭王。 曾參之父名晳,曾子不諱昔。 周之時有騏期,漢之時有杜度,此其子宜如何諱?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?將不諱其嫌者乎?漢諱武帝名徹爲通,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爲某字也;諱呂后名雉爲野雞,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爲某字也。 今上章及詔,不聞諱滸、勢、秉、機也。 惟宦官宮妾,乃不敢言諭及機,以爲觸犯。 士君子言語行事,宜何所法守也?今考之於經,質之於律,稽之以國家之典,賀舉進士爲可邪?爲不可邪? 凡事父母,得如曾參,可以無譏矣;作人得如周公孔子,亦可以止矣。 今世之士,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,而諱親之名,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,亦見其惑也。 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,勝周公孔子曾參,乃比於宦者宮妾,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,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?

爭臣論 (唐代:韓愈 )

爭臣論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,可以爲有道之士乎哉?學廣而聞多,不求聞於人也。 行古人之道,居於晉之鄙。 晉之鄙人,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。 大臣聞而薦之,天子以爲諫議大夫。 人皆以爲華,陽子不色喜。 居於位五年矣,視其德,如在野,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? 愈應之曰:是《易》所謂恆其德貞,而夫子兇者也。 惡得爲有道之士乎哉?在《易·蠱》之“上九”雲: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 ”《蹇》之“六二”則曰:“王臣蹇蹇,匪躬之故。 ”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,而所蹈之德不同也。 若《蠱》之“上九”,居無用之地,而致匪躬之節;以《蹇》之“六二”,在王臣之位,而高不事之心,則冒進之患生,曠官之刺興。 志不可則,而尤不終無也。 今陽子在位,不爲不久矣;聞天下之得失,不爲不熟矣;天子待之,不爲不加矣。 而未嘗一言及於政。 視政之得失,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,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。 問其官,則曰諫議也;問其祿,則曰下大夫之秩秩也;問其政,則曰我不知也。 有道之士,固如是乎哉?且吾聞之:有官守者,不得其職則去;有言責者,不得其言則去。 今陽子以爲得其言乎哉?得其言而不言,與不得其言而不去,無一可者也。 陽子將爲祿仕乎?古之人有云:“仕不爲貧,而有時乎爲貧。 ”謂祿仕者也。 宜乎辭尊而居卑,辭富而居貧,若抱關擊柝者可也。 蓋孔子嘗爲委吏矣,嘗爲乘田矣,亦不敢曠其職,必曰“會計當而已矣”,必曰“牛羊遂而已矣”。 若陽子之秩祿,不爲卑且貧,章章明矣,而如此,其可乎哉? 或曰:否,非若此也。 夫陽子惡訕上者,惡爲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爲名者。 故雖諫且議,使人不得而知焉。 《書》曰:“爾有嘉謨嘉猷,則人告爾後於內,爾乃順之於外,曰:斯謨斯猷,惟我後之德”若陽子之用心,亦若此者。 愈應之曰:若陽子之用心如此,滋所謂惑者矣。 入則諫其君,出不使人知者,大臣宰相者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 夫陽子,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,主上嘉其行誼,擢在此位,官以諫爲名,誠宜有以奉其職,使四方後代,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,天子有不僭賞、從諫如流之美。 庶巖穴之士,聞而慕之,束帶結髮,願進於闕下,而伸其辭說,致吾君於堯舜,熙鴻號於無窮也。 若《書》所謂,則大臣宰相之事,非陽子之所宜行也。 且陽子之心,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?是啓之也。

或曰: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,不求用而君用之。 不得已而起。 守其道而不變,何子過之深也?愈曰:自古聖人賢士,皆非有求於聞用也。 閔其時之不平,人之不義,得其道。 不敢獨善其身,而必以兼濟天下也。 孜孜矻矻,死而後已。 故禹過家門不入,孔席不暇暖,而墨突不得黔。 彼二聖一賢者,豈不知自安佚之爲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。 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,豈使自有餘而已,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。 耳目之於身也,耳司聞而目司見,聽其是非,視其險易,然後身得安焉。 聖賢者,時人之耳目也;時人者,聖賢之身也。 且陽子之不賢,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;若果賢,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。 惡得以自暇逸乎哉? 或曰: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,而惡訐以爲直者。 若吾子之論,直則直矣,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?好盡言以招人過,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,吾子其亦聞乎?愈曰:君子居其位,則思死其官。 未得位,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。 我將以明道也,非以爲直而加入也。 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,而好盡言於亂國,是以見殺。 《傳》曰:“惟善人能受盡言。 ”謂其聞而能改之也。 子告我曰:“陽子可以爲有之士也。 ”今雖不能及已,陽子將不得爲善人乎哉?

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 (唐代:韓愈 )

後十九日覆上宰相書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二月十六日,前鄉貢進士韓愈,謹再拜言相公閣下: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,待命凡十有九日,不得命。 恐懼不敢逃遁,不知所爲,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,以求畢其說,而請命於左右。

愈聞之: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,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,然後呼而望之也。 將有介於其側者,雖其所憎怨,苟不至乎欲其死者,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。 彼介於其側者,聞其聲而見其事,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,然後往而全之也。 雖有所憎怨,苟不至乎欲其死者,則將狂奔盡氣,濡手足,焦毛髮,救之而不辭也。 若是者何哉?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。

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。 愚不惟道之險夷,行且不息,以蹈於窮餓之水火,其既危且亟矣,大其聲而疾呼矣。 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,其將往而全之歟?抑將安而不救歟?有來言於閣下者曰:“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,有可救之道,而終莫之救也。 ”閣下且以爲仁人乎哉?不然,若愈者,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。

或謂愈:“子言則然矣,宰相則知子矣,如時不可何?”愈竊謂之不知言者。 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;若所謂時者,固在上位者之爲耳,非天之所爲也。 前五六年時,宰相薦聞,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,與今豈異時哉?且今節度、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,尚得自舉判官,無間於已仕未仕者;況在宰相,吾君所尊敬者,而曰不可乎?古之進人者,或取於盜,或舉於管庫。 今布衣雖賤,猶足以方乎此。 情隘辭蹙,不知所裁,亦惟少垂憐焉。

愈再拜。

後廿九日覆上宰相書 (唐代:韓愈 )

後廿九日覆上宰相書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三月十六日,前鄉貢進士韓愈,謹再拜言相公閣下。

愈聞周公之爲輔相,其急於見賢也,方一食三吐其哺,方一沐三握其發。 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,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,四海皆已無虞,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,天災時變、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,天下之所謂禮、樂、刑、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,風俗皆已敦厚,動植之物、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,休徵嘉瑞、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,而周公以聖人之才,憑叔父之親,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。 其所求進見之士,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?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,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?豈復有所計議、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?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,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,思慮有所未及,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,不得於天下之心。 如周公之心,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,而非聖人之才,而無叔父之親,則將不暇食與沐矣,豈特吐哺握髮爲勤而止哉?維其如是,故於今頌成王之德,而稱周公之功不衰。

今閣下爲輔相亦近耳。 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?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?四海豈盡無虞?九夷、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?天災時變、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?天下之所謂禮、樂、刑、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?風俗豈盡敦厚?動植之物、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?休徵嘉瑞、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?其所求進見之士,雖不足以希望盛德,至比於百執事,豈盡出其下哉?其所稱說,豈盡無所補哉?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,亦宜引而進之,察其所以而去就之,不宜默默而已也。

愈之待命,四十餘日矣。 書再上,而志不得通。 足三及門,而閽人辭焉。 惟其昏愚,不知逃遁,故復有周公之說焉。 閣下其亦察之。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,故出疆必載質。 然所以重於自進者,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,於魯不可則去之齊,於齊不可則去之宋,之鄭,之秦,之楚也。 今天下一君,四海一國,舍乎此則夷狄矣,去父母之邦矣。 故士之行道者,不得於朝,則山林而已矣。 山林者,士之所獨善自養,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。 如有憂天下之心,則不能矣。 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,書亟上,足數及門,而不知止焉。 寧獨如此而已,惴惴焉惟,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。 亦惟少垂察焉。 瀆冒威尊,惶恐無已。 愈再拜。

與於襄陽書 (唐代:韓愈 )

與於襄陽書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七月三日,將仕郎、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,謹奉書尚書閣下。

士之能享大名、顯當世者,莫不有先達之士、負天下之望者爲之前焉。 士之能垂休光、照後世者,亦莫不有後進之士、負天下之望者,爲之後焉。 莫爲之前,雖美而不彰;莫爲之後,雖盛而不傳。 是二人者,未始不相須也。

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。 豈上之人無可援、下之人無可推歟?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?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,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。 故高材多慼慼之窮,盛位無赫赫之光。 是二人者之所爲皆過也。 未嘗幹之,不可謂上無其人;未嘗求之,不可謂下無其人。 愈之誦此言久矣,未嘗敢以聞於人。

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,特立而獨行,道方而事實,卷舒不隨乎時,文武唯其所用,豈愈所謂其人哉?抑未聞後進之士,有遇知於左右、獲禮於門下者,豈求之而未得邪?將志存乎立功,而事專乎報主,雖遇其人,未暇禮邪?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?愈雖不才,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,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?古人有言:“請自隗始。 ”愈今者惟朝夕芻米、僕賃之資是急,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。 如曰:“吾志存乎立功,而事專乎報主。 雖遇其人,未暇禮焉。 ”則非愈之所敢知也。 世之齪齪者,既不足以語之;磊落奇偉之人,又不能聽焉。 則信乎命之窮也! 謹獻舊所爲文一十八首,如賜覽觀,亦足知其志之所存。 愈恐懼再拜。

與陳給事書 (唐代:韓愈 )

與陳給事書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愈再拜: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。 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。 貧賤也,衣食於奔走,不得朝夕繼見。 其後,閣下位益尊,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。 夫位益尊,則賤者日隔;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,則愛博而情不專。 愈也道不加修,而文日益有名。 夫道不加修,則賢者不與;文日益有名,則同進者忌。 始之以日隔之疏,加之以不專之望,以不與者之心,而聽忌者之說。 由是閣下之庭,無愈之跡矣。

去年春,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。 溫乎其容,若加其新也;屬乎其言,若閔其窮也。 退而喜也,以告於人。 其後,如東京取妻子,又不得朝夕繼見。 及其還也,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。 邈乎其容,若不察其愚也;悄乎其言,若不接其情也。 退而懼也,不敢復進。

今則釋然悟,翻然悔曰:其邈也,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;其悄也,乃所以示其意也。 不敏之誅,無所逃避。 不敢遂進,輒自疏其所以,並獻近所爲《復志賦》以下十首爲一卷,卷有標軸。 《送孟郊序》一首,生紙寫,不加裝飾。 皆有揩字注字處,急於自解而謝,不能俟更寫。 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。

愈恐懼再拜。

應科目時與人書 (唐代:韓愈 )

應科目時與人書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月日,愈再拜:天地之濱,大江之濆,有怪物焉,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匹儔也。 其得水,變化風雨,上下於天不難也。

其不及水,蓋尋常尺寸之間耳,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爲之關隔也,然其窮涸,不能自致乎水,爲獱獺之笑者,蓋十八九矣。 如有力者,哀其窮而運轉之,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。 然是物也,負其異於衆也,且曰:“爛死於沙泥,吾寧樂之;若俯首貼耳,搖尾而乞憐者,非我之志也。 ”是以有力者遇之,熟視之若無睹也。 其死其生,固不可知也。

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,聊試仰首一鳴號焉,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,一投足之勞,而轉之清波乎?其哀之,命也;其不哀之,命也;知其在命,而且鳴號之者,亦命也。

愈今者,實有類於是,是以忘其疏愚之罪,而有是說焉。 閣下其亦憐察之。

送孟東野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孟東野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:草木之無聲,風撓之鳴。 水之無聲,風蕩之鳴。 其躍也,或激之;其趨也,或梗之;其沸也,或炙之。 金石之無聲,或擊之鳴。 人之於言也亦然,有不得已者而後言。 其歌也有思,其哭也有懷,凡出乎口而爲聲者,其皆有弗平者乎! 樂也者,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 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八者,物之善鳴者也。 維天之於時也亦然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 是故以鳥鳴春,以雷鳴夏,以蟲鳴秋,以風鳴冬。 四時之相推敓,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? 其於人也亦然。 人聲之精者爲言,文辭之於言,又其精也,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 其在唐、虞,咎陶、禹,其善鳴者也,而假以鳴,夔弗能以文辭鳴,又自假於《韶》以鳴。 夏之時,五子以其歌鳴。 伊尹鳴殷,周公鳴周。 凡載於《詩》、《書》六藝,皆鳴之善者也。 周之衰,孔子之徒鳴之,其聲大而遠。 傳曰:“天將以夫子爲木鐸。 ”其弗信矣乎!其末也,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。 楚,大國也,其亡也以屈原鳴。 臧孫辰、孟軻、荀卿,以道鳴者也。 楊朱、墨翟、管夷吾、晏嬰、老聃、申不害、韓非、慎到、田駢、鄒衍、屍佼、孫武、張儀、蘇秦之屬,皆以其術鳴。 秦之興,李斯鳴之。 漢之時,司馬遷、相如、揚雄,最其善鳴者也。 其下魏晉氏,鳴者不及於古,然亦未嘗絕也。 就其善者,其聲清以浮,其節數以急,其辭淫以哀,其志弛以肆;其爲言也,亂雜而無章。 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?何爲乎不鳴其善鳴者也! 唐之有天下,陳子昂、蘇源明、元結、李白、杜甫、李觀,皆以其所能鳴。 其存而在下者,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。 其高出魏晉,不懈而及於古,其他浸淫乎漢氏矣。 從吾遊者,李翱、張籍其尤也。 三子者之鳴信善矣。 抑不知天將和其聲,而使鳴國家之盛邪,抑將窮餓其身,思愁其心腸,而使自鳴其不幸邪?三子者之命,則懸乎天矣。 其在上也奚以喜,其在下也奚以悲!東野之役於江南也,有若不釋然者,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。

送李願歸盤谷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李願歸盤谷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太行之陽有盤谷。 盤谷之間,泉甘而土肥,草木叢茂,居民鮮少。 或曰:“謂其環兩山之間,故曰‘盤’。 ”或曰:“是谷也,宅幽而勢阻,隱者之所盤旋。 ”友人李願居之。

願之言曰:“人之稱大丈夫者,我知之矣:利澤施於人,名聲昭於時,坐於廟朝,進退百官,而佐天子出令;其在外,則樹旗旄,羅弓矢,武夫前呵,從者塞途,供給之人,各執其物,夾道而疾馳。 喜有賞,怒有刑。 才畯滿前,道古今而譽盛德,入耳而不煩。 曲眉豐頰,清聲而便體,秀外而惠中,飄輕裾,翳長袖,粉白黛綠者,列屋而閒居,妒寵而負恃,爭妍而取憐。 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、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爲也。 吾非惡此而逃之,是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也。

窮居而野處,升高而望遠,坐茂樹以終日,濯清泉以自潔。 採于山,美可茹;釣於水,鮮可食。 起居無時,惟適之安。 與其有譽於前,孰若無毀於其後;與其有樂於身,孰若無憂於其心。 車服不維,刀鋸不加,理亂不知,黜陟不聞。 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爲也,我則行之。

伺候於公卿之門,奔走於形勢之途,足將進而趑趄,口將言而囁嚅,處污穢而不羞,觸刑辟而誅戮,僥倖於萬一,老死而後止者,其於爲人,賢不肖何如也?”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,與之酒而爲之歌曰:“盤之中,維子之宮;盤之土,維子之稼;盤之泉,可濯可沿;盤之阻,誰爭子所?窈而深,廓其有容;繚而曲,如往而復。 嗟盤之樂兮,樂且無央;虎豹遠跡兮,蛟龍遁藏;鬼神守護兮,呵禁不祥。 飲且食兮壽而康,無不足兮奚所望!膏吾車兮秣吾馬,從子於盤兮,終吾生以徜徉!”

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董邵南遊河北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。 董生舉進士,屢不得志於有司,懷抱利器,鬱郁適茲土。 吾知其必有合也。 董生勉乎哉! 夫以子之不遇時,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。 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!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,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。 董生勉乎哉! 吾因子有所感矣。 爲我吊望諸君之墓,而觀於其市,復有昔時屠狗者乎?爲我謝曰:“明天子在上,可以出而仕矣。 ”

送楊少尹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楊少尹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昔疏廣、受二子,以年老,一朝辭位而去。 於是公卿設供帳,祖道都門外,車數百輛;道路觀者,多嘆息泣下,共言其賢。 漢史既傳其事,而後世工畫者,又圖其跡,至今照人耳目,赫赫若前日事。

國子司業楊君巨源,方以能詩訓後進,一旦以年滿七十,亦白相去,歸其鄉。 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,今楊與二疏,其意豈異也? 予忝在公卿後,遇病不能出,不知楊侯去時,城門外送者幾人,車幾輛,馬幾匹,道旁觀者,亦有嘆息知其爲賢與否;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爲傳,繼二疏蹤跡否,不落莫否。 見今世無工畫者,而畫與不畫,固不論也。

然吾聞楊侯之去,相有愛而惜之者,白以爲其都少尹,不絕其祿。 又爲歌詩以勸之,京師之長於詩者,亦屬而和之。 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,有是事否。 古今人同不同,未可知也。

中世士大夫,以官爲家,罷則無所于歸。 楊侯始冠,舉於其鄉,歌《鹿鳴》而來也。 今之歸,指其樹曰:“某樹,吾先人之所種也;某水、某丘,吾童子時所釣遊也。 ”鄉人莫不加敬,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爲法。 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,其在斯人歟?其在斯人歟?

送石處士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石處士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河陽軍節度、御史大夫烏公,爲節度之三月,求士於從事之賢者。 有薦石先生者。 公曰:“先生何如?”曰:“先生居嵩、邙、瀍、谷之間,冬一裘,夏一葛,食朝夕,飯一盂,蔬一盤。 人與之錢,則辭;請與出遊,未嘗以事免;勸之仕,不應。 坐一室,左右圖書。 與之語道理,辨古今事當否,論人高下,事後當成敗,若河決下流而東注;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,而王良、造父爲之先後也;若燭照、數計而龜卜也。 ”大夫曰:“先生有以自老,無求於人,其肯爲某來邪?”從事曰:“大夫文武忠孝,求士爲國,不私於家。 方今寇聚於恆,師還其疆,農不耕收,財粟殫亡。 吾所處地,歸輸之塗,治法徵謀,宜有所出。 先生仁且勇。 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,其何說之辭?”於是撰書詞,具馬幣,卜日以受使者,求先生之廬而請焉。

先生不告於妻子,不謀於朋友,冠帶出見客,拜受書禮於門內。 宵則沫浴,戒行李,載書冊,問道所由,告行於常所來往。 晨則畢至,張上東門外。 酒三行,且起,有執爵而言者曰:“大夫真能以義取人,先生真能以道自任,決去就。 爲先生別。 ”又酌而祝曰:“凡去就出處何常,惟義之歸。 遂以爲先生壽。 ”又酌而祝曰:“使大夫恆無變其初,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,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,無昧於諂言,惟先生是聽,以能有成功,保天子之寵命。 ”又祝曰:“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。 ”先生起拜祝辭曰:“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。 ”於是東都之人士鹹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。 遂各爲歌詩六韻,遣愈爲之序雲。

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(唐代:韓愈 )

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伯樂一過冀北之野,而馬羣遂空。 夫冀北馬多天下。 伯樂雖善知馬,安能空其郡邪?解之者曰:“吾所謂空,非無馬也,無良馬也。 伯樂知馬,遇其良,輒取之,羣無留良焉。 苟無良,雖謂無馬,不爲虛語矣。 ” 東都,固士大夫之冀北也。 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,洛之北涯曰石生,其南涯曰溫生。 大夫烏公,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,以石生爲才,以禮爲羅,羅而致之幕下。 未數月也,以溫生爲才,於是以石生爲媒,以禮爲羅,又羅而致之幕下。 東都雖信多才士,朝取一人焉,拔其尤;暮取一人焉,拔其尤。 自居守河南尹,以及百司之執事,與吾輩二縣之大夫,政有所不通,事有所可疑,奚所諮而處焉?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,誰與嬉遊?小子後生,於何考德而問業焉?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,無所禮於其廬。 若是而稱曰:“大夫烏公一鎮河陽,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。 ”豈不可也? 夫南面而聽天下,其所託重而恃力者,惟相與將耳。 相爲天子得人於朝廷,將爲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,求內外無治,不可得也。 愈縻於茲,不能自引去,資二生以待老。 今皆爲有力者奪之,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?生既至,拜公于軍門,其爲吾以前所稱,爲天下賀;以後所稱,爲吾致私怨於盡取也。 留守相公首爲四韻詩歌其事,愈因推其意而序之。

祭十二郎文 (唐代:韓愈 )

祭十二郎文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年、月、日,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,乃能銜哀致誠,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,告汝十二郎之靈: 嗚呼!吾少孤,及長,不省所怙,惟兄嫂是依。 中年,兄歿南方,吾與汝俱幼,從嫂歸葬河陽。 既又與汝就食江南。 零丁孤苦,未嘗一日相離也。 吾上有三兄,皆不幸早世。 承先人後者,在孫惟汝,在子惟吾。 兩世一身,形單影隻。 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:“韓氏兩世,惟此而已!”汝時尤小,當不復記憶。 吾時雖能記憶,亦未知其言之悲也。

吾年十九,始來京城。 其後四年,而歸視汝。 又四年,吾往河陽省墳墓,遇汝從嫂喪來葬。 又二年,吾佐董丞相於汴州,汝來省吾。 止一歲,請歸取其孥。 明年,丞相薨。 吾去汴州,汝不果來。 是年,吾佐戎徐州,使取汝者始行,吾又罷去,汝又不果來。 吾念汝從於東,東亦客也,不可以久;圖久遠者,莫如西歸,將成家而致汝。 嗚呼!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!吾與汝俱少年,以爲雖暫相別,終當久相與處。 故舍汝而旅食京師,以求斗斛之祿。 誠知其如此,雖萬乘之公相,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。

去年,孟東野往。 吾書與汝曰:“吾年未四十,而視茫茫,而發蒼蒼,而齒牙動搖。 念諸父與諸兄,皆康強而早世。 如吾之衰者,其能久存乎?吾不可去,汝不肯來,恐旦暮死,而汝抱無涯之戚也!”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,強者夭而病者全乎! 嗚呼!其信然邪?其夢邪?其傳之非其真邪?信也,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?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?少者、強者而夭歿,長者、衰者而存全乎?未可以爲信也。 夢也,傳之非其真也,東野之書,耿蘭之報,何爲而在吾側也?嗚呼!其信然矣!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!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,不克蒙其澤矣!所謂天者誠難測,而神者誠難明矣!所謂理者不可推,而壽者不可知矣! 雖然,吾自今年來,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,動搖者或脫而落矣。 毛血日益衰,志氣日益微,幾何不從汝而死也。 死而有知,其幾何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。

汝之子始十歲,吾之子始五歲。 少而強者不可保,如此孩提者,又可冀其成立邪?嗚呼哀哉!嗚呼哀哉! 汝去年書雲:“比得軟腳病,往往而劇。 ”吾曰:“是疾也,江南之人,常常有之。 ”未始以爲憂也。 嗚呼! 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?抑別有疾而至斯極乎? 汝之書,六月十七日也。 東野雲,汝歿以六月二日;耿蘭之報無月日。 蓋東野之使者,不知問家人以月日;如耿蘭之報,不知當言月日。 東野與吾書,乃問使者,使者妄稱以應之乎。 其然乎?其不然乎? 今吾使建中祭汝,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。 彼有食,可守以待終喪,則待終喪而取以來;如不能守以終喪,則遂取以來。 其餘奴婢,並令守汝喪。 吾力能改葬,終葬汝於先人之兆,然後惟其所願。

嗚呼!汝病吾不知時,汝歿吾不知日,生不能相養以共居,歿不能撫汝以盡哀,斂不憑其棺,窆不臨其穴。 吾行負神明,而使汝夭;不孝不慈,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,相守以死。 一在天之涯,一在地之角,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,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。 吾實爲之,其又何尤!彼蒼者天,曷其有極!自今已往,吾其無意於人世矣!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,以待餘年,教吾子與汝子,幸其成;長吾女與汝女,待其嫁,如此而已。

嗚呼,言有窮而情不可終,汝其知也邪?其不知也邪?嗚呼哀哉!尚饗!

祭鱷魚文 (唐代:韓愈 )

祭鱷魚文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維年月日,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,以羊一、豬一,投惡溪之潭水,以與鱷魚食,而告之曰: 昔先王既有天下,列山澤,罔繩擉刃,以除蟲蛇惡物爲民害者,驅而出之四海之外。 及后王德薄,不能遠有,則江漢之間,尚皆棄之以與蠻、夷、楚、越;況潮嶺海之間,去京師萬里哉!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,亦固其所。 今天子嗣唐位,神聖慈武,四海之外,六合之內,皆撫而有之;況禹跡所揜,揚州之近地,刺史、縣令之所治,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?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。

刺史受天子命,守此土,治此民,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,據處食民畜、熊、豕、鹿、獐,以肥其身,以種其子孫;與刺史亢拒,爭爲長雄;刺史雖駑弱,亦安肯爲鱷魚低首下心,伈伈睍睍,爲民吏羞,以偷活於此邪!且承天子命以來爲吏,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。

鱷魚有知,其聽刺史言:潮之州,大海在其南,鯨、鵬之大,蝦、蟹之細,無不歸容,以生以食,鱷魚朝發而夕至也。 今與鱷魚約:盡三日,其率醜類南徙於海,以避天子之命吏;三日不能,至五日;五日不能,至七日;七日不能,是終不肯徙也。 是不有刺史、聽從其言也;不然,則是鱷魚冥頑不靈,刺史雖有言,不聞不知也。 夫傲天子之命吏,不聽其言,不徙以避之,與冥頑不靈而爲民物害者,皆可殺。 刺史則選材技吏民,操強弓毒矢,以與鱷魚從事,必盡殺乃止。 其無悔!

柳子厚墓誌銘 (唐代:韓愈 )

柳子厚墓誌銘 ((韓愈) / 唐代:韓愈 )

子厚,諱宗元。 七世祖慶,爲拓跋魏侍中,封濟陰公。 曾伯祖奭,爲唐宰相,與褚遂良、韓瑗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 皇考諱鎮,以事母棄太常博士,求爲縣令江南。 其後以不能媚權貴,失御史。 權貴人死,乃復拜侍御史。 號爲剛直,所與遊皆當世名人。

子厚少精敏,無不通達。 逮其父時,雖少年,已自成人,能取進士第,嶄然見頭角。 衆謂柳氏有子矣。 其後以博學宏詞,授集賢殿正字。 俊傑廉悍,議論證據今古,出入經史百子,踔厲風發,率常屈其座人。 名聲大振,一時皆慕與之交。 諸公要人,爭欲令出我門下,交口薦譽之。

貞元十九年,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。 順宗即位,拜禮部員外郎。 遇用事者得罪,例出爲刺史。 未至,又例貶永州司馬。 居閒,益自刻苦,務記覽,爲詞章,氾濫停蓄,爲深博無涯涘。 而自肆于山水間。

元和中,嘗例召至京師;又偕出爲刺史,而子厚得柳州。 既至,嘆曰:“是豈不足爲政邪?”因其土俗,爲設教禁,州人順賴。 其俗以男女質錢,約不時贖,子本相侔,則沒爲奴婢。 子厚與設方計,悉令贖歸。 其尤貧力不能者,令書其傭,足相當,則使歸其質。 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,比一歲,免而歸者且千人。 衡湘以南爲進士者,皆以子厚爲師,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爲文詞者,悉有法度可觀。

其召至京師而復爲刺史也,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,當詣播州。 子厚泣曰:“播州非人所居,而夢得親在堂,吾不忍夢得之窮,無辭以白其大人;且萬無母子俱往理。 ”請於朝,將拜疏,願以柳易播,雖重得罪,死不恨。 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,夢得於是改刺連州。 嗚呼!士窮乃見節義。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,酒食遊戲相徵逐,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揹負,真若可信;一旦臨小利害,僅如毛髮比,反眼若不相識。 落陷穽,不一引手救,反擠之,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 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爲,而其人自視以爲得計。 聞子厚之風,亦可以少愧矣。

子厚前時少年,勇於爲人,不自貴重顧籍,謂功業可立就,故坐廢退。 既退,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輓,故卒死於窮裔。 材不爲世用,道不行於時也。 使子厚在臺省時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馬刺史時,亦自不斥;斥時,有人力能舉之,且必複用不窮。 然子厚斥不久,窮不極,雖有出於人,其文學辭章,必不能自力,以致必傳於後如今,無疑也。 雖使子厚得所願,爲將相於一時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
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歸葬萬年先人墓側。 子厚有子男二人:長曰週六,始四歲;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 女子二人,皆幼。 其得歸葬也,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。 行立有節概,重然諾,與子厚結交,子厚亦爲之盡,竟賴其力。 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,舅弟盧遵。 遵,涿人,性謹慎,學問不厭。 自子厚之斥,遵從而家焉,逮其死不去。 既往葬子厚,又將經紀其家,庶幾有始終者。

銘曰:“是惟子厚之室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。 ”

卷九・唐宋文

駁復仇議 (唐代:柳宗元 )

駁復仇議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臣伏見天后時,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,父爽爲縣吏趙師韞所殺,卒能手刃父仇,束身歸罪。 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;且請“編之於令,永爲國典”。 臣竊獨過之。

臣聞禮之大本,以防亂也。 若曰無爲賊虐,凡爲子者殺無赦。 刑之大本,亦以防亂也。 若曰無爲賊虐,凡爲理者殺無赦。 其本則合,其用則異,旌與誅莫得而並焉。 誅其可旌,茲謂濫;黷刑甚矣。 旌其可誅,茲謂僭;壞禮甚矣。 果以是示於天下,傳於後代,趨義者不知所向,違害者不知所立,以是爲典可乎?蓋聖人之制,窮理以定賞罰,本情以正褒貶,統於一而已矣。

向使刺讞其誠僞,考正其曲直,原始而求其端,則刑禮之用,判然離矣。 何者?若元慶之父,不陷於公罪,師韞之誅,獨以其私怨,奮其吏氣,虐於非辜,州牧不知罪,刑官不知問,上下蒙冒,籲號不聞;而元慶能以戴天爲大恥,枕戈爲得禮,處心積慮,以衝仇人之胸,介然自克,即死無憾,是守禮而行義也。 執事者宜有慚色,將謝之不暇,而又何誅焉? 其或元慶之父,不免於罪,師韞之誅,不愆於法,是非死於吏也,是死於法也。 法其可仇乎?仇天子之法,而戕奉法之吏,是悖驁而凌上也。 執而誅之,所以正邦典,而又何旌焉? 且其議曰:“人必有子,子必有親,親親相仇,其亂誰救?”是惑於禮也甚矣。 禮之所謂仇者,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;非謂抵罪觸法,陷於大戮。 而曰“彼殺之,我乃殺之”。 不議曲直,暴寡脅弱而已。 其非經背聖,不亦甚哉! 《周禮》:“調人,掌司萬人之仇。 凡殺人而義者,令勿仇;仇之則死。 有反殺者,邦國交仇之。 ”又安得親親相仇也?《春秋公羊傳》曰:“父不受誅,子復仇可也。 父受誅,子復仇,此推刃之道,復仇不除害。 ”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,則合於禮矣。 且夫不忘仇,孝也;不愛死,義也。 元慶能不越於禮,服孝死義,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。 夫達理聞道之人,豈其以王法爲敵仇者哉?議者反以爲戮,黷刑壞禮,其不可以爲典,明矣。

請下臣議附於令。 有斷斯獄者,不宜以前議從事。 謹議。

桐葉封弟辨 (唐代:柳宗元 )

桐葉封弟辨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古之傳者有言: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,曰:“以封汝。 ”周公入賀。 王曰:“戲也。 ”周公曰:“天子不可戲。 ”乃封小弱弟於唐。

吾意不然。 王之弟當封邪,周公宜以時言於王,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。 不當封邪,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,以地以人與小弱者爲之主,其得爲聖乎?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,必從而成之邪?設有不幸,王以桐葉戲婦寺,亦將舉而從之乎?凡王者之德,在行之何若。 設未得其當,雖十易之不爲病;要於其當,不可使易也,而況以其戲乎!若戲而必行之,是周公教王遂過也。

吾意周公輔成王,宜以道,從容優樂,要歸之大中而已,必不逢其失而爲之辭。 又不當束縛之,馳驟之,使若牛馬然,急則敗矣。 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,況號爲君臣者邪!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,非周公所宜用,故不可信。

或曰:封唐叔,史佚成之。

箕子碑 (唐代:柳宗元 )

箕子碑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凡大人之道有三:一曰正蒙難,二曰法授聖,三曰化及民。 殷有仁人曰箕子,實具茲道以立於世,故孔子述六經之旨,尤殷勤焉。

當紂之時,大道悖亂,天威之動不能戒,聖人之言無所用。 進死以並命,誠仁矣,無益吾祀,故不爲。 委身以存祀,誠仁矣,與亡吾國,故不忍。 具是二道,有行之者矣。 是用保其明哲,與之俯仰;晦是謨範,辱於囚奴;昏而無邪,隤而不息;故在易曰“箕子之明夷”,正蒙難也。 及天命既改,生人以正,乃出大法,用爲聖師。 周人得以序彝倫而立大典;故在書曰“以箕子歸作《洪範》”,法授聖也。 及封朝鮮,推道訓俗,惟德無陋,惟人無遠,用廣殷祀,俾夷爲華,化及民也。 率是大道,叢於厥躬,天地變化,我得其正,其大人歟? 嗚乎!當其周時未至,殷祀未殄,比干已死,微子已去,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,武庚念亂以圖存,國無其人,誰與興理?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。 然則先生隱忍而爲此,其有志於斯乎? 唐某年,作廟汲郡,歲時致祀,嘉先生獨列於易象,作是頌雲: 蒙難以正,授聖以謨。 宗祀用繁,夷民其蘇。 憲憲大人,顯晦不渝。 聖人之仁,道合隆污。 明哲在躬,不陋爲奴。 衝讓居禮,不盈稱孤。 高而無危,卑不可逾。 非死非去,有懷故都。 時詘而伸,卒爲世模。 易象是列,文王爲徒。 大明宣昭,崇祀式孚。 古闕頌辭,繼在後儒。

捕蛇者說 (唐代:柳宗元 )

捕蛇者說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永州之野產異蛇:黑質而白章,觸草木盡死;以齧人,無御之者。 然得而腊之以爲餌,可以已大風、攣踠、瘻癘,去死肌,殺三蟲。 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,歲賦其二。 募有能捕之者,當其租入。 永之人爭奔走焉。

有蔣氏者,專其利三世矣。 問之,則曰:“吾祖死於是,吾父死於是,今吾嗣爲之十二年,幾死者數矣。 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 餘悲之,且曰:“若毒之乎?餘將告於蒞事者,更若役,復若賦,則何如?”蔣氏大戚,汪然出涕,曰:“君將哀而生之乎?則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。 向吾不爲斯役,則久已病矣。 自吾氏三世居是鄉,積於今六十歲矣。 而鄉鄰之生日蹙,殫其地之出,竭其廬之入。 號呼而轉徙,飢渴而頓踣。 觸風雨,犯寒暑,呼噓毒癘,往往而死者,相藉也。 曩與吾祖居者,今其室十無一焉。 與吾父居者,今其室十無二三焉。 與吾居十二年者,今其室十無四五焉。 非死則徙爾,而吾以捕蛇獨存。 悍吏之來吾鄉,叫囂乎東西,隳突乎南北;譁然而駭者,雖雞狗不得寧焉。 吾恂恂而起,視其缶,而吾蛇尚存,則弛然而臥。 謹食之,時而獻焉。 退而甘食其土之有,以盡吾齒。 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,其餘則熙熙而樂,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。 今雖死乎此,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,又安敢毒耶?” 餘聞而愈悲,孔子曰:“苛政猛於虎也!”吾嘗疑乎是,今以蔣氏觀之,猶信。 嗚呼!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!故爲之說,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。

(飢渴而頓踣 一作:餓渴)

種樹郭橐駝傳 (唐代:柳宗元 )

種樹郭橐駝傳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郭橐駝,不知始何名。 病僂,隆然伏行,有類橐駝者,故鄉人號之“駝”。 駝聞之,曰:“甚善。 名我固當。 ”因舍其名,亦自謂橐駝雲。

其鄉曰豐樂鄉,在長安西。 駝業種樹,凡長安豪富人爲觀遊及賣果者,皆爭迎取養。 視駝所種樹,或移徙,無不活,且碩茂,早實以蕃。 他植者雖窺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

有問之,對曰:“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,能順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爾。 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築欲密。 既然已,勿動勿慮,去不復顧。 其蒔也若子,其置也若棄,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 故吾不害其長而已,非有能碩茂之也;不抑耗其實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 他植者則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過焉則不及。 苟有能反是者,則又愛之太恩,憂之太勤,旦視而暮撫,已去而復顧,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,搖其本以觀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離矣。 雖曰愛之,其實害之;雖曰憂之,其實仇之,故不我若也。 吾又何能爲哉!” 問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”駝曰:“我知種樹而已,官理,非吾業也。 然吾居鄉,見長人者好煩其令,若甚憐焉,而卒以禍。 旦暮吏來而呼曰:‘官命促爾耕,勖爾植,督爾獲,早繅而緒,早織而縷,字而幼孩,遂而雞豚。 ’鳴鼓而聚之,擊木而召之。 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故病且怠。 若是,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?” 問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吾問養樹,得養人術。 ”傳其事以爲官戒。

梓人傳 (唐代:柳宗元 )

梓人傳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裴封叔之第,在光德里。 有梓人款其門,願傭隙宇而處焉。 所職,尋、引、規、矩、繩、墨,家不居礱斫之器。 問其能,曰:“吾善度材,視棟宇之制,高深圓方短長之宜,吾指使而羣工役焉。 舍我,衆莫能就一宇。 故食於官府,吾受祿三倍;作於私家,吾收其直太半焉。 ”他日,入其室,其牀闕足而不能理,曰:“將求他工。 ”餘甚笑之,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。

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,餘往過焉。 委羣材,會羣工,或執斧斤,或執刀鋸,皆環立。 向之梓人左持引,右執杖,而中處焉。 量棟宇之任,視木之能舉,揮其杖,曰“斧!”彼執斧者奔而右;顧而指曰:“鋸!”彼執鋸者趨而左。 俄而,斤者斫,刀者削,皆視其色,俟其言,莫敢自斷者。 其不勝任者,怒而退之,亦莫敢慍焉。 畫宮於堵,盈尺而曲盡其制,計其毫釐而構大廈,無進退焉。 既成,書於上棟曰:“某年、某月、某日、某建”。 則其姓字也。 凡執用之工不在列。 餘圜視大駭,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。

繼而嘆曰:彼將舍其手藝,專其心智,而能知體要者歟!吾聞勞心者役人,勞力者役於人。 彼其勞心者歟!能者用而智者謀,彼其智者歟!是足爲佐天子,相天下法矣。 物莫近乎此也。 彼爲天下者本於人。 其執役者爲徒隸,爲鄉師、里胥;其上爲下士;又其上爲中士,爲上士;又其上爲大夫,爲卿,爲公。 離而爲六職,判而爲百役。 外薄四海,有方伯、連率。 郡有守,邑有宰,皆有佐政;其下有胥吏,又其下皆有嗇夫、版尹以就役焉,猶衆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。

彼佐天子相天下者,舉而加焉,指而使焉,條其綱紀而盈縮焉,齊其法制而整頓焉;猶梓人之有規、矩、繩、墨以定製也。 擇天下之士,使稱其職;居天下之人,使安其業。 視都知野,視野知國,視國知天下,其遠邇細大,可手據其圖而究焉,猶梓人畫宮於堵,而績於成也。 能者進而由之,使無所德;不能者退而休之,亦莫敢慍。 不炫能,不矜名,不親小勞,不侵衆官,日與天下之英才,討論其大經,猶梓人之善運衆工而不伐藝也。 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。

相道既得,萬國既理,天下舉首而望曰:「吾相之功也!」後之人循跡而慕曰:「彼相之才也!」士或談殷、周之理者,曰:「伊、傅、周、召。 」其百執事之勤勞,而不得紀焉;猶梓人自名其功,而執用者不列也。 大哉相乎!通是道者,所謂相而已矣。 其不知體要者反此;以恪勤爲公,以簿書爲尊,炫能矜名,親小勞,侵衆官,竊取六職、百役之事,聽聽於府庭,而遺其大者遠者焉,所謂不通是道者也。 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,規矩之方圓,尋引之短長,姑奪衆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,又不能備其工,以至敗績,用而無所成也,不亦謬歟! 或曰:「彼主爲室者,儻或發其私智,牽制梓人之慮,奪其世守,而道謀是用。 雖不能成功,豈其罪耶?亦在任之而已!」 餘曰:「不然!夫繩墨誠陳,規矩誠設,高者不可抑而下也,狹者不可張而廣也。 由我則固,不由我則圮。 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,則卷其術,默其智,悠爾而去。 不屈吾道,是誠良梓人耳!其或嗜其貨利,忍而不能捨也,喪其制量,屈而不能守也,棟橈屋壞,則曰:『非我罪也』!可乎哉?可乎哉?」 餘謂梓人之道類於相,故書而藏之。 梓人,蓋古之審曲面勢者,今謂之「都料匠」雲。 餘所遇者,楊氏,潛其名。

愚溪詩序 (唐代:柳宗元 )

愚溪詩序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灌水之陽有溪焉,東流入於瀟水。 或曰:冉氏嘗居也,故姓是溪爲冉溪。 或曰:可以染也,名之以其能,故謂之染溪。 予以愚觸罪,謫瀟水上。 愛是溪,入二三裏,得其尤絕者家焉。 古有愚公谷,今予家是溪,而名莫能定,士之居者,猶齗齗然,不可以不更也,故更之爲愚溪。

愚溪之上,買小丘,爲愚丘。 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,得泉焉,又買居之,爲愚泉。 愚泉凡六穴,皆出山下平地,蓋上出也。 合流屈曲而南,爲愚溝。 遂負土累石,塞其隘,爲愚池。 愚池之東爲愚堂。 其南爲愚亭。 池之中爲愚島。 嘉木異石錯置,皆山水之奇者,以予故,鹹以愚辱焉。

夫水,智者樂也。 今是溪獨見辱於愚,何哉?蓋其流甚下,不可以溉灌。 又峻急多坻石,大舟不可入也。 幽邃淺狹,蛟龍不屑,不能興雲雨,無以利世,而適類於予,然則雖辱而愚之,可也。

甯武子“邦無道則愚”,智而爲愚者也;顏子“終日不違如愚”,睿而爲愚者也。 皆不得爲真愚。 今予遭有道而違於理,悖於事,故凡爲愚者,莫我若也。 夫然,則天下莫能爭是溪,予得專而名焉。

溪雖莫利於世,而善鑑萬類,清瑩秀澈,鏘鳴金石,能使愚者喜笑眷慕,樂而不能去也。 予雖不合於俗,亦頗以文墨自慰,漱滌萬物,牢籠百態,而無所避之。 以愚辭歌愚溪,則茫然而不違,昏然而同歸,超鴻蒙,混希夷,寂寥而莫我知也。 於是作《八愚詩》,紀於溪石上。

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(唐代:柳宗元 )

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將爲穹谷嵁巖淵池於郊邑之中,則必輦山石,溝澗壑,陵絕險阻,疲極人力,乃可以有爲也。 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,鹹無得焉。 逸其人,因其地,全其天,昔之所難,今於是乎在。

永州實惟九疑之麓。 其始度土者,環山爲城。 有石焉,翳於奧草;有泉焉,伏於土塗。 蛇虺之所蟠,狸鼠之所遊。 茂樹惡木,嘉葩毒卉,亂雜而爭植,號爲穢墟。

韋公之來,既逾月,理甚無事。 望其地,且異之。 始命芟其蕪,行其塗。 積之丘如,蠲之瀏如。 既焚既釃,奇勢迭出。 清濁辨質,美惡異位。 視其植,則清秀敷舒;視其蓄,則溶漾紆餘。 怪石森然,周於四隅。 或列或跪,或立或僕,竅穴逶邃,堆阜突怒。 乃作棟宇,以爲觀遊。 凡其物類,無不合形輔勢,效伎於堂廡之下。 外之連山高原,林麓之崖,間廁隱顯。 邇延野綠,遠混天碧,鹹會於譙門之內。

已乃延客入觀,繼以宴娛。 或贊且賀曰:“見公之作,知公之志。 公之因土而得勝,豈不欲因俗以成化?公之擇惡而取美,豈不欲除殘而佑仁?公之蠲濁而流清,豈不欲廢貪而立廉?公之居高以望遠,豈不欲家撫而戶曉?夫然,則是堂也,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?山原林麓之觀歟?將使繼公之理者,視其細知其大也。 ”宗元請志諸石,措諸壁,編以爲二千石楷法。

鈷鉧潭西小丘記 (唐代:柳宗元 )

鈷鉧潭西小丘記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得西山後八日,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,又得鈷鉧潭。 西二十五步,當湍而浚者爲魚梁。 樑之上有丘焉,生竹樹。 其石之突怒偃蹇,負土而出,爭爲奇狀者,殆不可數。 其嶔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馬之飲於溪;其衝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羆之登于山。

丘之小不能一畝,可以籠而有之。 問其主,曰:“唐氏之棄地,貨而不售。 ”問其價,曰:“止四百。 ”餘憐而售之。 李深源、元克己時同遊,皆大喜,出自意外。 即更取器用,剷刈穢草,伐去惡木,烈火而焚之。 嘉木立,美竹露,奇石顯。 由其中以望,則山之高,雲之浮,溪之流,鳥獸之遨遊,舉熙熙然回巧獻技,以效茲丘之下。 枕蓆而臥,則清泠之狀與目謀,瀯瀯之聲與耳謀,悠然而虛者與神謀,淵然而靜者與心謀。 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,雖古好事之士,或未能至焉。

噫!以茲丘之勝,致之灃、鎬、鄠、杜,則貴遊之士爭買者,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。 今棄是州也,農夫漁父,過而陋之,賈四百,連歲不能售。 而我與深源、克己獨喜得之,是其果有遭乎!書於石,所以賀茲丘之遭也。

小石城山記 (唐代:柳宗元 )

小石城山記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自西山道口徑北,逾黃茅嶺而下,有二道:其一西出,尋之無所得;其一少北而東,不過四十丈,土斷而川分,有積石橫當其垠。 其上爲睥睨、樑欐之形,其旁出堡塢,有若門焉。 窺之正黑,投以小石,洞然有水聲,其響之激越,良久乃已。 環之可上,望甚遠,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,益奇而堅,其疏數偃仰,類智者所施設也。

噫!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。 及是,愈以爲誠有。 又怪其不爲之中州,而列是夷狄,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,是固勞而無用。 神者儻不宜如是,則其果無乎?或曰:“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。 ”或曰:“其氣之靈,不爲偉人,而獨爲是物,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。 ”是二者,餘未信之。

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(唐代:柳宗元 )

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((柳宗元) / 唐代:柳宗元 )

得楊八書,知足下遇火災,家無餘儲。 僕始聞而駭,中而疑,終乃大喜。 蓋將吊而更以賀也。 道遠言略,猶未能究知其狀,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,乃吾所以尤賀者也。

足下勤奉養,樂朝夕,惟恬安無事是望也。 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,以震駭左右,而脂膏滫瀡之具,或以不給,吾是以始而駭也。 凡人之言皆曰,盈虛倚伏,去來之不可常。 或將大有爲也,乃始厄困震悸,於是有水火之孽,有羣小之慍。 勞苦變動,而後能光明,古之人皆然。 斯道遼闊誕漫,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,是故中而疑也。

以足下讀古人書,爲文章,善小學,其爲多能若是,而進不能出羣士之上,以取顯貴者,蓋無他焉。 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,士之好廉名者,皆畏忌,不敢道足下之善,獨自得之心,蓄之銜忍,而不能出諸口。 以公道之難明,而世之多嫌也。 一出口,則嗤嗤者以爲得重賂。 僕自貞元十五年,見足下之文章,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。 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,非特負足下也。 及爲御史尚書郎,自以幸爲天子近臣,得奮其舌,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。 然時稱道於行列,猶有顧視而竊笑者。 僕良恨修己之不亮,素譽之不立,而爲世嫌之所加,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。 乃今幸爲天火之所滌盪,凡衆之疑慮,舉爲灰埃。 黔其廬,赭其垣,以示其無有。 而足下之才能,乃可以顯白而不污,其實出矣。 是祝融、回祿之相吾子也。 則僕與幾道十年之相知,不若茲火一夕之爲足下譽也。 宥而彰之,使夫蓄於心者,鹹得開其喙;發策決科者,授子而不慄。 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,其可得乎?於茲吾有望於子,是以終乃大喜也。

古者列國有災,同位者皆相吊。 許不弔災,君子惡之。 今吾之所陳若是,有以異乎古,故將吊而更以賀也。 顏、曾之養,其爲樂也大矣,又何闕焉? 足下前章要僕文章古書,極不忘,候得數十篇乃並往耳。 吳二十一武陵來,言足下爲《醉賦》及《對問》,大善,可寄一本。 僕近亦好作文,與在京城時頗異,思與足下輩言之,桎梏甚固,未可得也。 因人南來,致書訪死生。 不悉。 宗元白。

待漏院記 (宋代:王禹偁 )

待漏院記 ((王禹偁) / 宋代:王禹偁 )

天道不言,而品物亨、歲功成者,何謂也?四時之吏,五行之佐,宣其氣矣。 聖人不言而百姓親、萬邦寧者,何謂也?三公論道,六卿分職,張其教矣。 是知君逸於上,臣勞於下,法乎天也。 古之善相天下者,自咎、夔至房、魏,可數也,是不獨有其德,亦皆務於勤耳,況夙興夜寐,以事一人。 卿大夫猶然,況宰相乎!朝廷自國初因舊制,設宰臣待漏院于丹鳳門之右,示勤政也。 至若北闕向曙,東方未明,相君啓行,煌煌火城;相君至止,噦噦鑾聲。 金門未闢,玉漏猶滴,徹蓋下車,於焉以息。 待漏之際,相君其有思乎? 其或兆民未安,思所泰之;四夷未附,思所來之。 兵革未息,何以弭之;田疇多蕪,何以闢之。 賢人在野,我將進之;佞臣立朝,我將斥之。 六氣不和,災眚薦至,願避位以禳之;五刑未措,欺詐日生,請修德以釐之。 憂心忡忡,待旦而入,九門既啓,四聰甚邇。 相君言焉,時君納焉。 皇風於是乎清夷,蒼生以之而富庶。 若然,總百官、食萬錢,非幸也,宜也。

其或私仇未復,思所逐之;舊恩未報,思所榮之。 子女玉帛,何以致之;車馬器玩,何以取之。 奸人附勢,我將陟之;直士抗言,我將黜之。 三時告災,上有憂也,構巧詞以悅之;羣吏弄法,君聞怨言,進諂容以媚之。 私心慆慆,假寐而坐,九門既開,重瞳屢回。 相君言焉,時君惑焉。 政柄於是乎隳哉,帝位以之而危矣。 若然,則下死獄、投遠方,非不幸也,亦宜也。

是知一國之政,萬人之命,懸於宰相,可不慎歟?復有無毀無譽,旅進旅退,竊位而苟祿,備員而全身者,亦無所取焉。

棘寺小吏王某爲文,請志院壁,用規於執政者。

黃岡竹樓記 (宋代:王禹偁 )

黃岡竹樓記 ((王禹偁) / 宋代:王禹偁 )

黃岡之地多竹,大者如椽。 竹工破之,刳去其節,用代陶瓦。 比屋皆然,以其價廉而工省也。

子城西北隅,雉堞圮毀,蓁莽荒穢,因作小樓二間,與月波樓通。 遠吞山光,平挹江瀨,幽闃遼夐,不可具狀。 夏宜急雨,有瀑布聲;冬宜密雪,有碎玉聲。 宜鼓琴,琴調虛暢;宜詠詩,詩韻清絕;宜圍棋,子聲丁丁然;宜投壺,矢聲錚錚然;皆竹樓之所助也。

公退之暇,被鶴氅衣,戴華陽巾,手執《周易》一卷,焚香默坐,消遣世慮。 江山之外,第見風帆沙鳥,煙雲竹樹而已。 待其酒力醒,茶煙歇,送夕陽,迎素月,亦謫居之勝概也。 彼齊雲、落星,高則高矣;井榦、麗譙,華則華矣;止於貯妓女,藏歌舞,非騷人之事,吾所不取。

吾聞竹工雲:“竹之爲瓦,僅十稔;若重覆之,得二十稔。 ”噫!吾以至道乙未歲,自翰林出滁上,丙申,移廣陵;丁酉又入西掖;戊戌歲除日,新舊歲之交,即除夕。 有齊安之命;己亥閏三月到郡。 四年之間,奔走不暇;未知明年又在何處,豈懼竹樓之易朽乎!幸後之人與我同志,嗣而葺之,庶斯樓之不朽也! 鹹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。

書洛陽名園記後 (宋代:李格非 )

書洛陽名園記後 ((李格非) / 宋代:李格非 )

洛陽處天下之中,挾崤澠之阻,當秦隴之襟喉,而趙魏之走集,蓋四方必爭之地也。 天下當無事則已,有事,則洛陽先受兵。 予故嘗曰:“洛陽之盛衰,天下治亂之候也。 ” 方唐貞觀、開元之間,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,號千有餘邸。 及其亂離,繼以五季之酷,其池塘竹樹,兵車蹂踐,廢而爲丘墟。 高亭大榭,煙火焚燎,化而爲灰燼,與唐俱滅而共亡,無餘處矣。 予故嘗曰:“園圃之廢興,洛陽盛衰之候也。 ” 且天下之治亂,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;洛陽之盛衰,候於園圃之廢興而得。 則《名園記》之作,予豈徒然哉? 嗚呼!公卿大夫方進於朝,放乎一己之私以自爲,而忘天下之治忽,欲退享此樂,得乎?唐之末路是已。 (唐之末路是已 一作:矣)

嚴先生祠堂記 (宋代:范仲淹 )

嚴先生祠堂記 ((范仲淹) / 宋代:范仲淹 )

先生,漢光武之故人也。 相尚以道。 及帝握《赤符》,乘六龍,得聖人之時,臣妾億兆,天下孰加焉?惟先生以節高之。 既而動星象,歸江湖,得聖人之清。 泥塗軒冕,天下孰加焉?惟光武以禮下之。

在《蠱》之上九,衆方有爲,而獨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”,先生以之。 在《屯》之初九,陽德方亨,而能“以貴下賤,大得民也”,光武以之。 蓋先生之心,出乎日月之上;光武之量,包乎天地之外。 微先生,不能成光武之大,微光武,豈能遂先生之高哉?而使貪夫廉,懦夫立,是大有功於名教也。

仲淹來守是邦,始構堂而奠焉,乃復爲其後者四家,以奉祠事。 又從而歌曰∶“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,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!”

岳陽樓記 (宋代:范仲淹 )

岳陽樓記 ((范仲淹) / 宋代:范仲淹 )

慶曆四年春,滕子京謫守巴陵郡。 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廢具興。 乃重修岳陽樓,增其舊制,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。 屬予作文以記之。 (具 通:俱) 予觀夫巴陵勝狀,在洞庭一湖。 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;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。 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,前人之述備矣。 然則北通巫峽,南極瀟湘,遷客騷人,多會於此,覽物之情,得無異乎? 若夫淫雨霏霏,連月不開,陰風怒號,濁浪排空;日星隱曜,山嶽潛形;商旅不行,檣傾楫摧;薄暮冥冥,虎嘯猿啼。 登斯樓也,則有去國懷鄉,憂讒畏譏,滿目蕭然,感極而悲者矣。 (隱曜 一作:隱耀;淫雨 通:霪雨) 至若春和景明,波瀾不驚,上下天光,一碧萬頃;沙鷗翔集,錦鱗游泳;岸芷汀蘭,郁郁青青。 而或長煙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躍金,靜影沉璧,漁歌互答,此樂何極!登斯樓也,則有心曠神怡,寵辱偕忘,把酒臨風,其喜洋洋者矣。

嗟夫!予嘗求古仁人之心,或異二者之爲,何哉?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;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;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。 是進亦憂,退亦憂。 然則何時而樂耶?其必曰: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”乎。 噫!微斯人,吾誰與歸?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。

諫院題名記 (宋代:司馬光 )

諫院題名記 ((司馬光) / 宋代:司馬光 )

古者諫無官,自公卿大夫,至於工商,無不得諫者。 漢興以來,始置官。

夫以天下之政,四海之衆,得失利病,萃於一官使言之,其爲任亦重矣。 居是官者,常志其大,舍其細;先其急,後其緩;專利國家而不爲身謀。 彼汲汲於名者,猶汲汲於利也,其間相去何遠哉! 天禧初,真宗詔置諫官六員,責其職事。 慶曆中,錢君始書其名於版,光恐久而漫滅。 嘉祐八年,刻於石。 後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:“某也忠,某也詐,某也直,某也曲。 ”嗚呼!可不懼哉!

義田記 (宋代:錢公輔 )

義田記 ((錢公輔) / 宋代:錢公輔 )

范文正公,蘇人也,平生好施與,擇其親而貧,疏而賢者,鹹施之。

方貴顯時,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,號曰義田,以養濟羣族之人。 日有食,歲有衣,嫁娶兇葬,皆有贍。 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,而時共出納焉。 日食人一升,歲衣人一縑,嫁女者五十千,再嫁者三十千,娶婦者三十千,再娶者十五千,葬者如再嫁之數,葬幼者十千。 族之聚者九十口,歲入給稻八百斛。 以其所入,給其所聚,沛然有餘而無窮。 屏而家居俟代者與焉;仕而居官者罷其給。 此其大較也。

初,公之未貴顯也,嘗有志於是矣,而力未逮者二十年。 既而爲西帥,及參大政,於是始有祿賜之入,而終其志。 公既歿,後世子孫修其業,承其志,如公之存也。 公雖位充祿厚,而貧終其身。 歿之日,身無以爲斂,子無以爲喪,唯以施貧活族之義,遺其子而已。

昔晏平仲敝車羸馬,桓子曰:「是隱君之賜也。 」晏子曰:「自臣之貴,父之族,無不乘車者;母之族,無不足於衣食者;妻之族,無凍餒者;齊國之士,待臣而舉火者,三百餘人。 以此而爲隱君之賜乎?彰君之賜乎?」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。 予嘗愛晏子好仁,齊侯知賢,而桓子服義也。 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,而言有次也;先父族,次母族,次妻族,而後及其疏遠之賢。 孟子曰:「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。 」晏子爲近之。 觀文正之義,賢於平仲,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。

嗚呼!世之都三公位,享萬鍾祿,其邸第之雄,車輿之飾,聲色之多,妻孥之富,止乎一己而已,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而入者,豈少也哉!況於施賢乎!其下爲卿,爲大夫,爲士,廩稍之充,奉養之厚,止乎一己而已;而族之人操瓢囊爲溝中瘠者,又豈少哉?況於他人乎!是皆公之罪人也。

公之忠義滿朝廷,事業滿邊隅,功名滿天下,後必有史官書之者,予可無錄也。 獨高其義,因以遺於世雲。

袁州州學記 (宋代:李覯 )

袁州州學記 ((李覯) / 宋代:李覯 )

皇帝二十有三年,制詔州縣立學。 惟時守令,有哲有愚。 有屈力殫慮,祗順德意;有假官借師,苟具文書。 或連數城,亡誦絃聲。 倡而不和,教尼不行。

三十有二年,范陽祖君無澤知袁州。 始至,進諸生,知學宮闕狀。 大懼人材放失,儒效闊疏,亡以稱上意旨。 通判潁川陳君侁,聞而是之,議以克合。 相舊夫子廟,狹隘不足改爲,乃營治之東。 厥土燥剛,厥位面陽,厥材孔良。 殿堂門廡,黝堊丹漆,舉以法。 故生師有舍,庖廩有次。 百爾器備,並手偕作。 工善吏勤,晨夜展力,越明年成。

舍菜且有日,盱江李覯諗於衆曰:“惟四代之學,考諸經可見已。 秦以山西鏖六國,欲帝萬世,劉氏一呼,而關門不守,武夫健將,賣降恐後,何耶?詩書之道廢,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。 孝武乘豐富,世祖出戎行,皆孳孳學術。 俗化之厚,延於靈、獻。 草茅危言者,折首而不悔;功烈震主者,聞命而釋兵;羣雄相視,不敢去臣位,尚數十年。 教道之結人心如此。 今代遭聖神,爾袁得賢君,俾爾由庠序,踐古人之跡。 天下治,則譚禮樂以陶吾民:一有不幸,尤當仗大節,爲臣死忠,爲子死孝。 使人有所賴,且有所法。 是睢朝家教學之意。 若其弄筆墨以徼利達而已,豈徒二三子之羞,抑亦爲國者之憂。 ” 此年實至和甲午,夏某月甲子記。

朋黨論 (宋代:歐陽修 )

朋黨論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臣聞朋黨之說,自古有之,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。 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,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

然臣謂小人無朋,惟君子則有之。 其故何哉?小人所好者祿利也,所貪者財貨也。 當其同利之時,暫相黨引以爲朋者,僞也;及其見利而爭先,或利盡而交疏,則反相賊害,雖其兄弟親戚,不能自保。 故臣謂小人無朋,其暫爲朋者,僞也。 君子則不然。 所守者道義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節。 以之修身,則同道而相益;以之事國,則同心而共濟;終始如一,此君子之朋也。 故爲人君者,但當退小人之僞朋,用君子之真朋,則天下治矣。

堯之時,小人共工、驩兜等四人爲一朋,君子八元、八愷十六人爲一朋。 舜佐堯,退四凶小人之朋,而進元、愷君子之朋,堯之天下大治。 及舜自爲天子,而皋、夔、稷、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,更相稱美,更相推讓,凡二十二人爲一朋,而舜皆用之,天下亦大治。 《書》曰:“紂有臣億萬,惟億萬心;周有臣三千,惟一心。 ”紂之時,億萬人各異心,可謂不爲朋矣,然紂以亡國。 周武王之臣,三千人爲一大朋,而周用以興。 後漢獻帝時,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,目爲黨人。 及黃巾賊起,漢室大亂,後方悔悟,盡解黨人而釋之,然已無救矣。 唐之晚年,漸起朋黨之論。 及昭宗時,盡殺朝之名士,或投之黃河,曰:“此輩清流,可投濁流。 ”而唐遂亡矣。

夫前世之主,能使人人異心不爲朋,莫如紂;能禁絕善人爲朋,莫如漢獻帝;能誅戮清流之朋,莫如唐昭宗之世;然皆亂亡其國。 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,莫如舜之二十二臣,舜亦不疑而皆用之;然而後世不誚舜爲二十二人朋黨所欺,而稱舜爲聰明之聖者,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。 周武之世,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爲一朋,自古爲朋之多且大,莫如周;然周用此以興者,善人雖多而不厭也。

嗟呼!興亡治亂之跡,爲人君者,可以鑑矣。

縱囚論 (宋代:歐陽修 )

縱囚論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信義行於君子,而刑戮施於小人。 刑入於死者,乃罪大惡極,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。 寧以義死,不苟幸生,而視死如歸,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。 方唐太宗之六年,錄大辟囚三百餘人,縱使還家,約其自歸以就死。 是以君子之難能,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。 其囚及期,而卒自歸無後者。 是君子之所難,而小人之所易也。 此豈近於人情哉? 或曰:罪大惡極,誠小人矣;及施恩德以臨之,可使變而爲君子。 蓋恩德入人之深,而移人之速,有如是者矣。 曰:太宗之爲此,所以求此名也。 然安知夫縱之去也,不意其必來以冀免,所以縱之乎?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,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,所以復來乎?夫意其必來而縱之,是上賊下之情也;意其必免而復來,是下賊上之心也。 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,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?不然,太宗施德於天下,於茲六年矣,不能使小人不爲極惡大罪,而一日之恩,能使視死如歸,而存信義。 此又不通之論也! 然則何爲而可?曰:縱而來歸,殺之無赦。 而又縱之,而又來,則可知爲恩德之致爾。 然此必無之事也。 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,可偶一爲之爾。 若屢爲之,則殺人者皆不死。 是可爲天下之常法乎?不可爲常者,其聖人之法乎?是以堯、舜、三王之治,必本於人情,不立異以爲高,不逆情以幹譽。

釋祕演詩集序 (宋代:歐陽修 )

釋祕演詩集序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予少以進士遊京師,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。 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,休兵革,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,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,無所用其能者,往往伏而不出,山林屠販,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,欲從而求之不可得。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。

曼卿爲人,廓然有大志,時人不能用其材,曼卿亦不屈以求合。 無所放其意,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,淋漓顛倒而不厭。 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,庶幾狎而得之,故嘗喜從曼卿遊,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。

浮屠祕演者,與曼卿交最久,亦能遺外世俗,以氣節相高。 二人歡然無所間。 曼卿隱於酒,祕演隱於浮屠,皆奇男子也。 然喜爲歌詩以自娛,當其極飲大醉,歌吟笑呼,以適天下之樂,何其壯也!一時賢士,皆願從其遊,予亦時至其室。 十年之間,祕演北渡河,東之濟、鄆,無所合,困而歸,曼卿已死,祕演亦老病。 嗟夫!二人者,予乃見其盛衰,則予亦將老矣! 夫曼卿詩辭清絕,尤稱祕演之作,以爲雅健有詩人之意。 祕演狀貌雄傑,其胸中浩然。 既習於佛,無所用,獨其詩可行於世。 而懶不自惜,已老,胠其橐,尚得三、四百篇,皆可喜者。

曼卿死,祕演漠然無所向。 聞東南多山水,其巔崖崛峍,江濤洶涌,甚可壯也,欲往遊焉。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。 於其將行,爲敘其詩,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。

慶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。

卷十・宋文

梅聖俞詩集序 (宋代:歐陽修 )

梅聖俞詩集序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,夫豈然哉?蓋世所傳詩者,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。 凡士之蘊其所有,而不得施於世者,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,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,往往探其奇怪,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,其興於怨刺,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,而寫人情之難言。 蓋愈窮則愈工。 然則非詩之能窮人,殆窮者而後工也。

予友梅聖俞,少以蔭補爲吏,累舉進士,輒抑於有司,困於州縣,凡十餘年。 年今五十,猶從辟書,爲人之佐,鬱其所蓄,不得奮見於事業。 其家宛陵,幼習於詩,自爲童子,出語已驚其長老。 既長,學乎六經仁義之說,其爲文章,簡古純粹,不求苟說於世。 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。 然時無賢愚,語詩者必求之聖俞;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,樂於詩而發之,故其平生所作,於詩尤多。 世既知之矣,而未有薦於上者。 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:“二百年無此作矣!”雖知之深,亦不果薦也。 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,作爲雅、頌,以歌詠大宋之功德,薦之清廟,而追商、周、魯頌之作者,豈不偉歟!奈何使其老不得志,而爲窮者之詩,乃徒發於蟲魚物類,羈愁感嘆之言。 世徒喜其工,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!可不惜哉! 聖俞詩既多,不自收拾。 其妻之兄子謝景初,懼其多而易失也,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以來所作,次爲十卷。 予嘗嗜聖俞詩,而患不能盡得之,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,輒序而藏之。

其後十五年,聖俞以疾卒於京師,餘既哭而銘之,因索於其家,得其遺稿千餘篇,並舊所藏,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,爲一十五卷。 嗚呼!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,故不復雲。

廬陵歐陽修序。

送楊寘序 (宋代:歐陽修 )

送楊寘序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予嘗有幽憂之疾,退而閒居,不能治也。 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,受宮聲數引,久而樂之,不知其疾之在體也。 夫疾,生乎憂者也。 藥之毒者,能攻其疾之聚,不若聲之至者,能和其心之所不平。 心而平,不和者和,則疾之忘也宜哉。

夫琴之爲技小矣,及其至也,大者爲宮,細者爲羽,操弦驟作,忽然變之,急者悽然以促,緩者舒然以和,如崩崖裂石、高山出泉,而風雨夜至也。 如怨夫寡婦之嘆息,雌雄雍雍之相鳴也。 其憂深思遠,則舜與文王、孔子之遺音也;悲愁感憤,則伯奇孤子、屈原忠臣之所嘆也。 喜怒哀樂,動人必深。 而純古淡泊,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、孔子之文章、《易》之憂患、《詩》之怨刺無以異。 其能聽之以耳,應之以手,取其和者,道其湮鬱,寫其幽思,則感人之際,亦有至者焉。

予友楊君,好學有文,累以進士舉,不得志。 及從蔭調,爲尉於劍浦,區區在東南數千裏外.是其心固有不平者。 且少又多疾,而南方少醫藥。 風俗飲食異宜。 以多疾之體,有不平之心,居異宜之俗,其能鬱郁以久乎?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,於琴亦將有得焉。 故予作《琴說》以贈其行,且邀道滋酌酒,進琴以爲別。

五代史伶官傳序 (宋代:歐陽修 )

五代史伶官傳序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嗚呼!盛衰之理,雖曰天命,豈非人事哉!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,與其所以失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

世言晉王之將終也,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:“樑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;契丹與吾約爲兄弟;而皆背晉以歸樑。 此三者,吾遺恨也。 與爾三矢,爾其無忘乃父之志!”莊宗受而藏之於廟。 其後用兵,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,請其矢,盛以錦囊,負而前驅,及凱旋而納之。

方其系燕父子以組,函樑君臣之首,入於太廟,還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氣之盛,可謂壯哉!及仇讎已滅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亂者四應,倉皇東出,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,君臣相顧,不知所歸。 至於誓天斷髮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?抑本其成敗之跡,而皆自於人歟? 《書》曰:“滿招損,謙得益。 ”憂勞可以興國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 故方其盛也,舉天下之豪傑,莫能與之爭;及其衰也,數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國滅,爲天下笑。 夫禍患常積於忽微,而智勇多困於所溺,豈獨伶人也哉!作《伶官傳》。

五代史宦官傳序 (宋代:歐陽修 )

五代史宦官傳序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自古宦者亂人之國,其源深於女禍。 女,色而已,宦者之害,非一端也。

蓋其用事也近而習,其爲心也專而忍。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,小信固人之心,使人主必信而親之。 待其已信,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。 雖有忠臣、碩士列於朝廷,而人主以爲去己疏遠,不若起居飲食、前後左右之親可恃也。 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,而忠臣、碩士日益疏,而人主之勢日益孤。 勢孤,則懼禍之心日益切,而把持者日益牢。 安危出其喜怒,禍患伏於帷闥,則向之所謂可恃者,乃所以爲患也。 患已深而覺之,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,緩之則養禍而益深,急之則挾人主以爲質。 雖有聖智,不能與謀。 謀之而不可爲,爲之而不可成,至其甚,則俱傷而兩敗。 故其大者亡國,其次亡身,而使奸豪得藉以爲資而起,至抉其種類,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。 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,非一世也。

夫爲人主者,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、碩士於外,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。 夫女色之惑,不幸而不悟,而禍斯及矣。 使其一悟,捽而去之可也。 宦者之爲禍,雖欲悔悟,而勢有不得而去也,唐昭宗之事是已。 故曰“深於女禍者”,謂此也。 可不戒哉?

相州晝錦堂記 (宋代:歐陽修 )

相州晝錦堂記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仕宦而至將相,富貴而歸故鄉。 此人情之所榮,而今昔之所同也。

蓋士方窮時,困厄閭里,庸人孺子,皆得易而侮之。 若季子不禮於其嫂,買臣見棄於其妻。 一旦高車駟馬,旗旄導前,而騎卒擁後,夾道之人,相與駢肩累跡,瞻望諮嗟;而所謂庸夫愚婦者,奔走駭汗,羞愧俯伏,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。 此一介之士,得志於當時,而意氣之盛,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。

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:公,相人也,世有令德,爲時名卿。 自公少時,已擢高科,登顯仕。 海內之士,聞下風而望餘光者,蓋亦有年矣。 所謂將相而富貴,皆公所宜素有;非如窮厄之人,僥倖得志於一時,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,以驚駭而誇耀之也。 然則高牙大纛,不足爲公榮;桓圭袞冕,不足爲公貴。 惟德被生民,而功施社稷,勒之金石,播之聲詩,以耀後世而垂無窮,此公之志,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。 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哉! 公在至和中,嘗以武康之節,來治於相,乃作“晝錦”之堂於後圃。 既又刻詩於石,以遺相人。 其言以快恩仇、矜名譽爲可薄,蓋不以昔人所誇者爲榮,而以爲戒。 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爲何如,而其志豈易量哉!故能出入將相,勤勞王家,而夷險一節。 至於臨大事,決大議,垂紳正笏,不動聲色,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:可謂社稷之臣矣!其豐功盛烈,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,乃邦家之光,非閭里之榮也。

餘雖不獲登公之堂,幸嘗竊誦公之詩,樂公之志有成,而喜爲天下道也。 於是乎書。

尚書吏部侍郎、參知政事歐陽修記。

豐樂亭記 (宋代:歐陽修 )

豐樂亭記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修既治滁之明年,夏,始飲滁水而甘。 問諸滁人,得於州南百步之遠。 其上則豐山,聳然而特立;下則幽谷,窈然而深藏;中有清泉,滃然而仰出。 俯仰左右,顧而樂之。 於是疏泉鑿石,闢地以爲亭,而與滁人往遊其間。

滁於五代干戈之際,用武之地也。 昔太祖皇帝,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,生擒其皇甫輝、姚鳳於滁東門之外,遂以平滁。 修嘗考其山川,按其圖記,升高以望清流之關,欲求輝、鳳就擒之所。 而故老皆無在也,蓋天下之平久矣。 自唐失其政,海內分裂,豪傑並起而爭,所在爲敵國者,何可勝數?及宋受天命,聖人出而四海一。 向之憑恃險阻,鏟削消磨,百年之間,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。 欲問其事,而遺老盡矣! 今滁介江淮之間,舟車商賈、四方賓客之所不至,民生不見外事,而安於畎畝衣食,以樂生送死。 而孰知上之功德,休養生息,涵煦於百年之深也。

修之來此,樂其地僻而事簡,又愛其俗之安閒。 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,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,俯而聽泉。 掇幽芳而蔭喬木,風霜冰雪,刻露清秀,四時之景,無不可愛。 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,而喜與予遊也。 因爲本其山川,道其風俗之美,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,幸生無事之時也。

夫宣上恩德,以與民共樂,刺史之事也。 遂書以名其亭焉。

醉翁亭記 (宋代:歐陽修 )

醉翁亭記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環滁皆山也。 其西南諸峯,林壑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琅琊也。 山行六七裏,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峯之間者,釀泉也。 峯迴路轉,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,醉翁亭也。 作亭者誰?山之僧智仙也。 名之者誰?太守自謂也。 太守與客來飲於此,飲少輒醉,而年又最高,故自號曰醉翁也。 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間也。 山水之樂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

若夫日出而林霏開,雲歸而巖穴暝,晦明變化者,山間之朝暮也。 野芳發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陰,風霜高潔,水落而石出者,山間之四時也。 朝而往,暮而歸,四時之景不同,而樂亦無窮也。

至於負者歌於途,行者休於樹,前者呼,後者應,傴僂提攜,往來而不絕者,滁人遊也。 臨溪而漁,溪深而魚肥。 釀泉爲酒,泉香而酒洌;山餚野蔌,雜然而前陳者,太守宴也。 宴酣之樂,非絲非竹,射者中,弈者勝,觥籌交錯,起坐而喧譁者,衆賓歡也。 蒼顏白髮,頹然乎其間者,太守醉也。

已而夕陽在山,人影散亂,太守歸而賓客從也。 樹林陰翳,鳴聲上下,遊人去而禽鳥樂也。 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,而不知人之樂;人知從太守遊而樂,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。 醉能同其樂,醒能述以文者,太守也。 太守謂誰?廬陵歐陽修也。

秋聲賦 (宋代:歐陽修 )

秋聲賦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歐陽子方夜讀書,聞有聲自西南來者,悚然而聽之,曰:“異哉!”初淅瀝以蕭颯,忽奔騰而砰湃,如波濤夜驚,風雨驟至。 其觸於物也,鏦鏦錚錚,金鐵皆鳴;又如赴敵之兵,銜枚疾走,不聞號令,但聞人馬之行聲。 予謂童子:“此何聲也?汝出視之。 ”童子曰:“星月皎潔,明河在天,四無人聲,聲在樹間。 ” 餘曰:“噫嘻悲哉!此秋聲也,胡爲而來哉?蓋夫秋之爲狀也:其色慘淡,煙霏雲斂;其容清明,天高日晶;其氣慄冽,砭人肌骨;其意蕭條,山川寂寥。 故其爲聲也,悽悽切切,呼號憤發。 豐草綠縟而爭茂,佳木蔥蘢而可悅;草拂之而色變,木遭之而葉脫。 其所以摧敗零落者,乃其一氣之餘烈。 夫秋,刑官也,於時爲陰;又兵象也,於行用金,是謂天地之義氣,常以肅殺而爲心。 天之於物,春生秋實,故其在樂也,商聲主西方之音,夷則爲七月之律。 商,傷也,物既老而悲傷;夷,戮也,物過盛而當殺。 ” (餘曰 一作:予曰) “嗟乎!草木無情,有時飄零。 人爲動物,惟物之靈;百憂感其心,萬事勞其形;有動於中,必搖其精。 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,憂其智之所不能;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,黟然黑者爲星星。 奈何以非金石之質,欲與草木而爭榮?念誰爲之戕賊,亦何恨乎秋聲!” 童子莫對,垂頭而睡。 但聞四壁蟲聲唧唧,如助予之嘆息。

祭石曼卿文 (宋代:歐陽修 )

祭石曼卿文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維治平四年七月日,具官歐陽修,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,至於太清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,而吊之以文。 曰: 嗚呼曼卿!生而爲英,死而爲靈。 其同乎萬物生死,而復歸於無物者,暫聚之形;不與萬物共盡,而卓然其不配者,後世之名。 此自古聖賢,莫不皆然,而著在簡冊者,昭如日星。

嗚呼曼卿!吾不見子久矣,猶能彷彿子之平生。 其軒昂磊落,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,意其不化爲朽壤,而爲金玉之精。 不然,生長鬆之千尺,產靈芝而九莖。 奈何荒煙野蔓,荊棘縱橫;風悽露下,走磷飛螢!但見牧童樵叟,歌吟上下,與夫驚禽駭獸,悲鳴躑躅而咿嚶。 今固如此,更千秋而萬歲兮,安知其不穴藏孤貉與鼯鼪?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,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! 嗚呼曼卿!盛衰之理,吾固知其如此,而感念疇昔,悲涼悽愴,不覺臨風而隕涕者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。 尚饗!

瀧岡阡表 (宋代:歐陽修 )

瀧岡阡表 ((歐陽修) / 宋代:歐陽修 )

嗚呼!惟我皇考崇公,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,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。 非敢緩也,蓋有待也。

修不幸,生四歲而孤。 太夫人守節自誓;居窮,自力於衣食,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。 太夫人告之曰:汝父爲吏廉,而好施與,喜賓客;其俸祿雖薄,常不使有餘。 曰:“毋以是爲我累。 ”故其亡也,無一瓦之覆,一壟之植,以庇而爲生;吾何恃而能自守邪?吾於汝父,知其一二,以有待於汝也。 自吾爲汝家婦,不及事吾姑;然知汝父之能養也。 汝孤而幼,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;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。 吾之始歸也,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,歲時祭祀,則必涕泣,曰:“祭而豐,不如養之薄也。 ”間御酒食,則又涕泣,曰:“昔常不足,而今有餘,其何及也!”吾始一二見之,以爲新免於喪適然耳。 既而其後常然,至其終身,未嘗不然。 吾雖不及事姑,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。 汝父爲吏,嘗夜燭治官書,屢廢而嘆。 吾問之,則曰:“此死獄也,我求其生不得爾。 ”吾曰:“生可求乎?”曰:“求其生而不得,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;矧求而有得邪,以其有得,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。 夫常求其生,猶失之死,而世常求其死也。 ”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,因指而嘆,曰:“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,使其言然,吾不及見兒之立也,後當以我語告之。 ”其平居教他子弟,常用此語,吾耳熟焉,故能詳也。 其施於外事,吾不能知;其居於家,無所矜飾,而所爲如此,是真發於中者邪!嗚呼!其心厚於仁者邪!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。 汝其勉之!夫養不必豐,要於孝;利雖不得博於物,要其心之厚於仁。 吾不能教汝,此汝父之志也。 ”修泣而志之,不敢忘。

先公少孤力學,鹹平三年進士及第,爲道州判官,泗綿二州推官;又爲泰州判官。 享年五十有九,葬沙溪之瀧岡。

太夫人姓鄭氏,考諱德儀,世爲江南名族。 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;初封福昌縣太君,進封樂安、安康、彭城三郡太君。 自其家少微時,治其家以儉約,其後常不使過之,曰:“吾兒不能苟合於世,儉薄所以居患難也。 ”其後修貶夷陵,太夫人言笑自若,曰:“汝家故貧賤也,吾處之有素矣。 汝能安之,吾亦安矣。 ”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,修始得祿而養。 又十有二年,烈官於朝,始得贈封其親。 又十年,修爲龍圖閣直學士,尚書吏部郎中,留守南京,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,享年七十有二。 又八年,修以非才入副樞密,遂參政事,又七年而罷。 自登二府,天子推恩,褒其三世,蓋自嘉祐以來,逢國大慶,必加寵錫。 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、太師、中書令;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。 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、太師、中書令兼尚書令,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。 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、太師、中書令兼尚書令。 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。 今上初郊,皇考賜爵爲崇國公,太夫人進號魏國。

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:“嗚呼!爲善無不報,而遲速有時,此理之常也。 惟我祖考,積善成德,宜享其隆,雖不克有於其躬,而賜爵受封,顯榮褒大,實有三朝之錫命,是足以表見於後世,而庇賴其子孫矣。 ”乃列其世譜,具刻於碑,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,太夫人之所以教,而有待於修者,並揭於阡。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,遭時竊位,而幸全大節,不辱其先者,其來有自。 熙寧三年,歲次庚戌,四月辛酉朔,十有五日乙亥,男推誠、保德、崇仁、翊戴功臣,觀文殿學士,特進,行兵部尚書,知青州軍州事,兼管內勸農使,充京東路安撫使,上柱國,樂安郡開國公,食邑四千三百戶,食實封一千二百戶,修表。

管仲論 (宋代:蘇洵 )

管仲論 ((蘇洵) / 宋代:蘇洵 )

管仲相桓公,霸諸侯,攘夷狄,終其身齊國富強,諸侯不敢叛。 管仲死,豎刁、易牙、開方用,威公薨於亂,五公子爭立,其禍蔓延,訖簡公,齊無寧歲。 夫功之成,非成於成之日,蓋必有所由起;禍之作,不作於作之日,亦必有所由兆。 故齊之治也,吾不曰管仲,而曰鮑叔。 及其亂也,吾不曰豎刁、易牙、開方,而曰管仲。 何則?豎刁、易牙、開方三子,彼固亂人國者,顧其用之者,威公也。 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,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。 彼威公何人也?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,管仲也。 仲之疾也,公問之相。 當是時也,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。 而其言乃不過曰:豎刁、易牙、開方三子,非人情,不可近而已。

嗚呼!仲以爲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?仲與威公處幾年矣,亦知威公之爲人矣乎?威公聲不絕於耳,色不絕於目,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。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,徒以有仲焉耳。 一日無仲,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。 仲以爲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?夫齊國不患有三子,而患無仲。 有仲,則三子者,三匹夫耳。 不然,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?雖威公幸而聽仲,誅此三人,而其餘者,仲能悉數而去之耶?嗚呼!仲可謂不知本者矣。 因威公之問,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,則仲雖死,而齊國未爲無仲也。 夫何患三子者?不言可也。 五伯莫盛於威、文,文公之才,不過威公,其臣又皆不及仲;靈公之虐,不如孝公之寬厚。 文公死,諸侯不敢叛晉,晉習文公之餘威,猶得爲諸侯之盟主百餘年。 何者?其君雖不肖,而尚有老成人焉。 威公之薨也,一亂塗地,無惑也,彼獨恃一管仲,而仲則死矣。

夫天下未嘗無賢者,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。 威公在焉,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,吾不信也。 仲之書,有記其將死論鮑叔、賓胥無之爲人,且各疏其短。 是其心以爲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。 而又逆知其將死,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。 吾觀史鰌,以不能進蘧伯玉,而退彌子瑕,故有身後之諫。 蕭何且死,舉曹參以自代。 大臣之用心,固宜如此也。 夫國以一人興,以一人亡。 賢者不悲其身之死,而憂其國之衰,故必復有賢者,而後可以死。 彼管仲者,何以死哉?

辨姦論 (宋代:蘇洵 )

辨姦論 ((蘇洵) / 宋代:蘇洵 )

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。 惟天下之靜者,乃能見微而知著。 月暈而風,礎潤而雨,人人知之。 人事之推移,理勢之相因,其疏闊而難知,變化而不可測者,孰與天地陰陽之事。 而賢者有不知,其故何也?好惡亂其中,而利害奪其外也! 昔者,山巨源見王衍曰:“誤天下蒼生者,必此人也!”郭汾陽見盧杞曰:“此人得志。 吾子孫無遺類矣!”自今而言之,其理固有可見者。 以吾觀之,王衍之爲人,容貌言語,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。 然不忮不求,與物浮沉。 使晉無惠帝,僅得中主,雖衍百千,何從而亂天下乎?盧杞之奸,固足以敗國。 然而不學無文,容貌不足以動人,言語不足以眩世,非德宗之鄙暗,亦何從而用之?由是言之,二公之料二子,亦容有未必然也! 今有人,口誦孔、老之言,身履夷、齊之行,收召好名之士、不得志之人,相與造作言語,私立名字,以爲顏淵、孟軻復出,而陰賊險狠,與人異趣。 是王衍、盧杞合而爲一人也。 其禍豈可勝言哉?夫面垢不忘洗,衣垢不忘浣。 此人之至情也。 今也不然,衣臣虜之衣。 食犬彘之食,囚首喪面,而談詩書,此豈其情也哉?凡事之不近人情者,鮮不爲大奸慝,豎刁、易牙、開方是也。 以蓋世之名,而濟其未形之患。 雖有願治之主,好賢之相,猶將舉而用之。 則其爲天下患,必然而無疑者,非特二子之比也。

孫子曰:“善用兵者,無赫赫之功。 ”使斯人而不用也,則吾言爲過,而斯人有不遇之嘆。 孰知禍之至於此哉?不然。 天下將被其禍,而吾獲知言之名,悲夫!

心術 (宋代:蘇洵 )

心術 ((蘇洵) / 宋代:蘇洵 )

爲將之道,當先治心。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,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,然後可以制利害,可以待敵。

凡兵上義;不義,雖利勿動。 非一動之爲利害,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。 夫惟義可以怒士,士以義怒,可與百戰。

凡戰之道,未戰養其財,將戰養其力,既戰養其氣,既勝養其心。 謹烽燧,嚴斥堠,使耕者無所顧忌,所以養其財;豐犒而優遊之,所以養其力;小勝益急,小挫益厲,所以養其氣;用人不盡其所欲爲,所以養其心。 故士常蓄其怒、懷其欲而不盡。 怒不盡則有餘勇,欲不盡則有餘貪。 故雖並天下,而士不厭兵,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。 不養其心,一戰而勝,不可用矣。

凡將欲智而嚴,凡士欲愚。 智則不可測,嚴則不可犯,故士皆委己而聽命,夫安得不愚?夫惟士愚,而後可與之皆死。

凡兵之動,知敵之主,知敵之將,而後可以動於險。 鄧艾縋兵於蜀中,非劉禪之庸,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,彼固有所侮而動也。 故古之賢將,能以兵嘗敵,而又以敵自嘗,故去就可以決。

凡主將之道,知理而後可以舉兵,知勢而後可以加兵,知節而後可以用兵。 知理則不屈,知勢則不沮,知節則不窮。 見小利不動,見小患不避,小利小患,不足以辱吾技也,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。 夫惟養技而自愛者,無敵於天下。 故一忍可以支百勇,一靜可以制百動。

兵有長短,敵我一也。 敢問:“吾之所長,吾出而用之,彼將不與吾校;吾之所短,吾蔽而置之,彼將強與吾角,奈何?”曰:“吾之所短,吾抗而暴之,使之疑而卻;吾之所長,吾陰而養之,使之狎而墮其中。 此用長短之術也。 ” 善用兵者,使之無所顧,有所恃。 無所顧,則知死之不足惜;有所恃,則知不至於必敗。 尺箠當猛虎,奮呼而操擊;徒手遇蜥蜴,變色而卻步,人之情也。 知此者,可以將矣。 袒裼而案劍,則烏獲不敢逼;冠冑衣甲,據兵而寢,則童子彎弓殺之矣。 故善用兵者以形固。 夫能以形固,則力有餘矣。

張益州畫像記 (宋代:蘇洵 )

張益州畫像記 ((蘇洵) / 宋代:蘇洵 )

至和元年秋,蜀人傳言有寇至,邊軍夜呼,野無居人,謠言流聞,京師震驚。 方命擇帥,天子曰:“毋養亂,毋助變。 衆言朋興,朕志自定。 外亂不作,變且中起,不可以文令,又不可以武競,惟朕一二大吏。 孰爲能處茲文武之間,其命往撫朕師?”乃推曰:張公方平其人。 天子曰:“然。 ”公以親辭,不可,遂行。

冬十一月至蜀,至之日,歸屯軍,撤守備,使謂郡縣:“寇來在吾,無爾勞苦。 ”明年正月朔旦,蜀人相慶如他日,遂以無事。 又明年正月,相告留公像於淨衆寺,公不能禁。

眉陽蘇洵言於衆曰:“未亂,易治也;既亂,易治也;有亂之萌,無亂之形,是謂將亂,將亂難治,不可以有亂急,亦不可以無亂弛。 惟是元年之秋,如器之欹,未墜於地。 惟爾張公,安坐於其旁,顏色不變,徐起而正之。 既正,油然而退,無矜容。 爲天子牧小民不倦,惟爾張公。 爾繄以生,惟爾父母。 且公嘗爲我言‘民無常性,惟上所待。 人皆曰蜀人多變,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,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。 重足屏息之民,而以斧令。 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,而棄之於盜賊,故每每大亂。 夫約之以禮,驅之以法,惟蜀人爲易。 至於急之而生變,雖齊、魯亦然。 吾以齊、魯待蜀人,而蜀人亦自以齊、魯之人待其身。 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,以威劫齊民,吾不忍爲也。 ’嗚呼!愛蜀人之深,待蜀人之厚,自公而前,吾未始見也。 ”皆再拜稽首曰:“然。 ” 蘇洵又曰:“公之恩在爾心,爾死在爾子孫,其功業在史官,無以像爲也。 且公意不欲,如何?”皆曰:“公則何事於斯?雖然,於我心有不釋焉。 今夫平居聞一善,必問其人之姓名與其鄉里之所在,以至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,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,以想見其爲人。 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,意使天下之人,思之於心,則存之於目;存之於目,故其思之於心也固。 由此觀之,像亦不爲無助。 ”蘇洵無以詰,遂爲之記。

公,南京人,爲人慷慨有大節,以度量雄天下。 天下有大事,公可屬。 系之以詩曰:天子在祚,歲在甲午。 西人傳言,有寇在垣。 庭有武臣,謀夫如雲。 天子曰嘻,命我張公。 公來自東,旗纛舒舒。 西人聚觀,於巷於塗。 謂公暨暨,公來於於。 公謂西人“安爾室家,無敢或訛。 訛言不祥,往即爾常。 春而條桑,秋爾滌場。 ”西人稽首,公我父兄。 公在西囿,草木駢駢。 公宴其僚,伐鼓淵淵。 西人來觀,祝公萬年。 有女娟娟,閨闥閒閒。 有童哇哇,亦既能言。 昔公未來,期汝棄捐。 禾麻芃芃,倉庾崇崇。 嗟我婦子,樂此歲豐。 公在朝廷,天子股肱。 天子曰歸,公敢不承?作堂嚴嚴,有廡有庭。 公像在中,朝服冠纓。 西人相告,無敢逸荒。 公歸京師,公像在堂。

刑賞忠厚之至論 (宋代:蘇軾 )

刑賞忠厚之至論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成、康之際,何其愛民之深,憂民之切,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。 有一善,從而賞之,又從而詠歌嗟嘆之,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。 有一不善,從而罰之,又從而哀矜懲創之,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。 故其吁俞之聲,歡忻慘慼,見於虞、夏、商、周之書。 成、康既沒,穆王立,而周道始衰,然猶命其臣呂侯,而告之以祥刑。 其言憂而不傷,威而不怒,慈愛而能斷,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,故孔子猶有取焉。

《傳》曰:“賞疑從與,所以廣恩也;罰疑從去,所以慎刑也。 當堯之時,皋陶爲士。 將殺人,皋陶曰“殺之”三,堯曰“宥之”三。 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,而樂堯用刑之寬。 四嶽曰“鯀可用”,堯曰“不可,鯀方命圮族”,既而曰“試之”。 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,而從四嶽之用鯀也?然則聖人之意,蓋亦可見矣。

《書》曰:“罪疑惟輕,功疑惟重。 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 ”嗚呼,盡之矣。 可以賞,可以無賞,賞之過乎仁;可以罰,可以無罰,罰之過乎義。 過乎仁,不失爲君子;過乎義,則流而入於忍人。 故仁可過也,義不可過也。 古者賞不以爵祿,刑不以刀鋸。 賞之以爵祿,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,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。 刑之以刀鋸,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,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。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,而爵祿不足以勸也;知天下之惡不勝刑,而刀鋸不足以裁也。 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,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,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。 故曰:忠厚之至也。

《詩》曰:“君子如祉,亂庶遄已。 君子如怒,亂庶遄沮。 ”夫君子之已亂,豈有異術哉?時其喜怒,而無失乎仁而已矣。 《春秋》之義,立法貴嚴,而責人貴寬。 因其褒貶之義,以制賞罰,亦忠厚之至也。

范增論 (宋代:蘇軾 )

范增論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漢用陳平計,間疏楚君臣,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,稍奪其權。 增大怒曰:“天下事大定矣,君王自爲之,願賜骸骨,歸卒伍。 ”未至彭城,疽發背,死。

蘇子曰:“增之去,善矣。 不去,羽必殺增。 獨恨其不早爾。 ”然則當以何事去?增勸羽殺沛公,羽不聽,終以此失天下,當以是去耶?曰:“否。 增之慾殺沛公,人臣之分也;羽之不殺,猶有君人之度也。 增曷爲以此去哉?《易》曰:‘知幾其神乎!’《詩》曰:‘如彼雨雪,先集爲霰。 ’增之去,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。 ” 陳涉之得民也,以項燕。 項氏之興也,以立楚懷王孫心;而諸侯之叛之也,以弒義帝。 且義帝之立,增爲謀主矣。 義帝之存亡,豈獨爲楚之盛衰,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;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。 羽之殺卿子冠軍也,是弒義帝之兆也。 其弒義帝,則疑增之本也,豈必待陳平哉?物必先腐也,而後蟲生之;人必先疑也,而後讒入之。 陳平雖智,安能間無疑之主哉? 吾嘗論義帝,天下之賢主也。 獨遣沛公入關,而不遣項羽;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,而擢爲上將,不賢而能如是乎?羽既矯殺卿子冠軍,義帝必不能堪,非羽弒帝,則帝殺羽,不待智者而後知也。 增始勸項梁立義帝,諸侯以此服從。 中道而弒之,非增之意也。 夫豈獨非其意,將必力爭而不聽也。 不用其言,而殺其所立,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。

方羽殺卿子冠軍,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,君臣之分未定也。 爲增計者,力能誅羽則誅之,不能則去之,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?增年七十,合則留,不合即去,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,而欲依羽以成功名,陋矣!雖然,增,高帝之所畏也;增不去,項羽不亡。 亦人傑也哉!

留侯論 (宋代:蘇軾 )

留侯論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,必有過人之節。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見辱,拔劍而起,挺身而鬥,此不足爲勇也。 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臨之而不驚,無故加之而不怒。 此其所挾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遠也。

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,其事甚怪;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,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。 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,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;而世不察,以爲鬼物,亦已過矣。 且其意不在書。

當韓之亡,秦之方盛也,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。 其平居無罪夷滅者,不可勝數。 雖有賁、育,無所復施。 夫持法太急者,其鋒不可犯,而其勢未可乘。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,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;當此之時,子房之不死者,其間不能容發,蓋亦已危矣。

千金之子,不死於盜賊,何者?其身之可愛,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。 子房以蓋世之才,不爲伊尹、太公之謀,而特出於荊軻、聶政之計,以僥倖於不死,此圯上老人所爲深惜者也。 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。 彼其能有所忍也,然後可以就大事,故曰:“孺子可教也。 ” 楚莊王伐鄭,鄭伯肉袒牽羊以逆;莊王曰:“其君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矣。 ”遂舍之。 勾踐之困於會稽,而歸臣妾於吳者,三年而不倦。 且夫有報人之志,而不能下人者,是匹夫之剛也。 夫老人者,以爲子房纔有餘,而憂其度量之不足,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,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。 何則?非有生平之素,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,而命以僕妾之役,油然而不怪者,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,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。

觀夫高祖之所以勝,而項籍之所以敗者,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。 項籍唯不能忍,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;高祖忍之,養其全鋒而待其弊,此子房教之也。 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,高祖發怒,見於詞色。 由此觀之,猶有剛強不忍之氣,非子房其誰全之? 太史公疑子房以爲魁梧奇偉,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,不稱其志氣。 嗚呼!此其所以爲子房歟!

賈誼論 (宋代:蘇軾 )

賈誼論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非才之難,所以自用者實難。 惜乎!賈生,王者之佐,而不能自用其才也。

夫君子之所取者遠,則必有所待;所就者大,則必有所忍。 古之賢人,皆負可致之才,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,未必皆其時君之罪,或者其自取也。

愚觀賈生之論,如其所言,雖三代何以遠過?得君如漢文,猶且以不用死。 然則是天下無堯、舜,終不可有所爲耶?仲尼聖人,歷試於天下,苟非大無道之國,皆欲勉強扶持,庶幾一日得行其道。 將之荊,先之以冉有,申之以子夏。 君子之慾得其君,如此其勤也。 孟子去齊,三宿而後出晝,猶曰:“王其庶幾召我。 ”君子之不忍棄其君,如此其厚也。 公孫丑問曰:“夫子何爲不豫?”孟子曰:“方今天下,捨我其誰哉?而吾何爲不豫?”君子之愛其身,如此其至也。 夫如此而不用,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爲,而可以無憾矣。 若賈生者,非漢文之不能用生,生之不能用漢文也。

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,灌嬰連兵數十萬,以決劉、呂之雌雄,又皆高帝之舊將,此其君臣相得之分,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?賈生,洛陽之少年。 欲使其一朝之間,盡棄其舊而謀其新,亦已難矣。 爲賈生者,上得其君,下得其大臣,如絳、灌之屬,優遊浸漬而深交之,使天子不疑,大臣不忌,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爲,不過十年,可以得志。 安有立談之間,而遽爲人“痛哭”哉!觀其過湘爲賦以吊屈原,紆鬱憤悶,趯然有遠舉之志。 其後以自傷哭泣,至於夭絕。 是亦不善處窮者也。 夫謀之一不見用,則安知終不復用也?不知默默以待其變,而自殘至此。 嗚呼!賈生志大而量小,纔有餘而識不足也。

古之人,有高世之才,必有遺俗之累。 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,則不能全其用。 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,一朝盡斥去其舊臣,而與之謀。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,其以此哉!愚深悲生之志,故備論之。 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,則知其有狷介之操,一不見用,則憂傷病沮,不能復振。 而爲賈生者,亦謹其所發哉!

晁錯論 (宋代:蘇軾 )

晁錯論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天下之患,最不可爲者,名爲治平無事,而其實有不測之憂。 坐觀其變,而不爲之所,則恐至於不可救;起而強爲之,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。 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,爲能出身爲天下犯大難,以求成大功;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,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。

天下治平,無故而發大難之端;吾發之,吾能收之,然後有辭於天下。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,使他人任其責,則天下之禍,必集於我。

昔者晁錯盡忠爲漢,謀弱山東之諸侯,山東諸侯並起,以誅錯爲名;而天子不以察,以錯爲之說。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,不知錯有以取之也。

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。 昔禹之治水,鑿龍門,決大河而放之海。 方其功之未成也,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;惟能前知其當然,事至不懼,而徐爲之圖,是以得至於成功。

夫以七國之強,而驟削之,其爲變,豈足怪哉?錯不於此時捐其身,爲天下當大難之衝,而制吳楚之命,乃爲自全之計,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。 且夫發七國之難者,誰乎?己欲求其名,安所逃其患。 以自將之至危,與居守至安;己爲難首,擇其至安,而遣天子以其至危,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。

當此之時,雖無袁盎,錯亦未免於禍。 何者?己欲居守,而使人主自將。 以情而言,天子固已難之矣,而重違其議。 是以袁盎之說,得行於其間。 使吳楚反,錯已身任其危,日夜淬礪,東向而待之,使不至於累其君,則天子將恃之以爲無恐,雖有百盎,可得而間哉? 嗟夫!世之君子,欲求非常之功,則無務爲自全之計。 使錯自將而討吳楚,未必無功,惟其欲自固其身,而天子不悅。 奸臣得以乘其隙,錯之所以自全者,乃其所以自禍歟!

卷十一・宋文

上梅直講書 (宋代:蘇軾 )

上梅直講書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軾每讀《詩》至《鴟梟》,讀《書》至《君奭》,常竊悲周公之不遇。 及觀《史》,見孔子厄於陳、蔡之間,而絃歌之聲不絕,顏淵、仲由之徒相與問答。 夫子曰: “‘匪兕匪虎,率彼曠野’,吾道非邪,吾何爲於此?”顏淵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。 雖然,不容何病?不容然後見君子。 ”夫子油然而笑曰:“回,使爾多財,吾爲爾宰。 ”夫天下雖不能容,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。 乃今知周公之富貴,有不如夫子之貧賤。 夫以召公之賢,以管、蔡之親而不知其心,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?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,皆天下之賢才,則亦足與樂矣! 軾七、八歲時,始知讀書,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,其爲人如古孟軻、韓愈之徒;而又有梅公者,從之遊,而與之上下其議論。 其後益壯,始能讀其文詞,想見其爲人,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,而自樂其樂也。 方學爲對偶聲律之文,求斗升之祿,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。 來京師逾年,未嘗窺其門。 今年春,天下之士,羣至於禮部,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。 誠不自意,獲在第二。 既而聞之,執事愛其文,以爲有孟軻之風;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爲世俗之文也而取,是以在此。 非左右爲之先容,非親舊爲之請屬,而向之十餘年間,聞其名而不得見者,一朝爲知己。 退而思之,人不可以苟富貴,亦不可以徒貧賤。 有大賢焉而爲其徒,則亦足恃矣。 苟其僥一時之幸,從車騎數十人,使閭巷小民,聚觀而讚歎之,亦何以易此樂也。 《傳》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。 ”蓋“優哉遊哉,可以卒歲”。 執事名滿天下,而位不過五品。 其容色溫然而不怒,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,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。 軾願與聞焉。

喜雨亭記 (宋代:蘇軾 )

喜雨亭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亭以雨名,誌喜也。 古者有喜,則以名物,示不忘也。 周公得禾,以名其書;漢武得鼎,以名其年;叔孫勝敵,以名其子。 其喜之大小不齊,其示不忘一也。

予至扶風之明年,始治官舍。 爲亭於堂之北,而鑿池其南,引流種木,以爲休息之所。 是歲之春,雨麥於岐山之陽,其佔爲有年。 既而彌月不雨,民方以爲憂。 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爲未足。 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 官吏相與慶於庭,商賈相與歌於市,農夫相與忭於野,憂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適成。

於是舉酒於亭上,以屬客而告之,曰:“五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五日不雨則無麥。 ”“十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十日不雨則無禾。 ”“無麥無禾,歲且荐饑,獄訟繁興,而盜賊滋熾。 則吾與二三子,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,其可得耶?今天不遺斯民,始旱而賜之以雨。 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以樂於此亭者,皆雨之賜也。 其又可忘耶?” 既以名亭,又從而歌之,曰: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爲襦;使天而雨玉,飢者不得以爲粟。 一雨三日,伊誰之力?民曰太守。 太守不有,歸之天子。 天子曰不然,歸之造物。 造物不自以爲功,歸之太空。 太空冥冥,不可得而名。 吾以名吾亭。 ”

凌虛臺記 (宋代:蘇軾 )

凌虛臺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國於南山之下,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。 四方之山,莫高於終南;而都邑之麗山者,莫近於扶風。 以至近求最高,其勢必得。 而太守之居,未嘗知有山焉。 雖非事之所以損益,而物理有不當然者。 此凌虛之所爲築也。

方其未築也,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。 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,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。 曰:“是必有異。 ”使工鑿其前爲方池,以其土築臺,高出於屋之檐而止。 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,恍然不知臺之高,而以爲山之踊躍奮迅而出也。 公曰:“是宜名凌虛。 ”以告其從事蘇軾,而求文以爲記。

軾復於公曰:“物之廢興成毀,不可得而知也。 昔者荒草野田,霜露之所蒙翳,狐虺之所竄伏。 方是時,豈知有凌虛臺耶?廢興成毀,相尋於無窮,則臺之復爲荒草野田,皆不可知也。 嘗試與公登臺而望,其東則秦穆之祈年、橐泉也,其南則漢武之長楊,五柞,而其北則隋之仁壽,唐之九成也。 計其一時之盛,宏傑詭麗,堅固而不可動者,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?然而數世之後,欲求其彷彿,而破瓦頹垣,無復存者,既已化爲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,而況於此臺歟!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,而況於人事之得喪,忽往而忽來者歟!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,則過矣。 蓋世有足恃者,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。 ”既以言於公,退而爲之記。

超然臺記 (宋代:蘇軾 )

超然臺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凡物皆有可觀。 苟有可觀,皆有可樂,非必怪奇偉麗者也。

哺糟啜醨皆可以醉;果蔬草木,皆可以飽。 推此類也,吾安往而不樂? 夫所爲求褔而辭禍者,以褔可喜而禍可悲也。 人之所欲無窮,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,美惡之辨戰乎中,而去取之擇交乎前。 則可樂者常少,而可悲者常多。 是謂求禍而辭褔。 夫求禍而辭褔,豈人之情也哉?物有以蓋之矣。 彼遊於物之內,而不遊於物之外。 物非有大小也,自其內而觀之,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 彼挾其高大以臨我,則我常眩亂反覆,如隙中之觀鬥,又焉知勝負之所在。 是以美惡橫生,而憂樂出焉,可不大哀乎! 餘自錢塘移守膠西,釋舟楫之安,而服車馬之勞;去雕牆之美,而蔽採椽之居;背湖山之觀,而適桑麻之野。 始至之日,歲比不登,盜賊滿野,獄訟充斥;而齋廚索然,日食杞菊。 人固疑餘之不樂也。 處之期年,而貌加豐,發之白者,日以反黑。 予既樂其風俗之淳,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。 於是治其園圃,潔其庭宇,伐安丘、高密之木,以修補破敗,爲苟全之計。

而園之北,因城以爲臺者舊矣,稍葺而新之。 時相與登覽,放意肆志焉。 南望馬耳、常山,出沒隱見,若近若遠,庶幾有隱君子乎!而其東則廬山,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。 西望穆陵,隱然如城郭,師尚父、齊桓公之遺烈,猶有存者。 北俯濰水,慨然太息,思淮陰之功,而吊其不終。 臺高而安,深而明,夏涼而冬溫。 雨雪之朝,風月之夕,予未嘗不在,客未嘗不從。 擷園蔬,取池魚,釀秫酒,瀹脫粟而食之,曰:“樂哉遊乎!" 方是時,予弟子由,適在濟南,聞而賦之,且名其臺曰“超然”,以見餘之無所往而不樂者,蓋遊於物之外也。

放鶴亭記 (宋代:蘇軾 )

放鶴亭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熙寧十年秋,彭城大水。 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,水及其半扉。 明年春,水落,遷於故居之東,東山之麓。 升高而望,得異境焉,作亭於其上。 彭城之山,岡嶺四合,隱然如大環,獨缺其西一面,而山人之亭,適當其缺。 春夏之交,草木際天;秋冬雪月,千里一色;風雨晦明之間,俯仰百變。

山人有二鶴,甚馴而善飛,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,縱其所如,或立於陂(bēi)田,或翔於雲表;暮則傃東山而歸。 故名之曰“放鶴亭”。

郡守蘇軾,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,飲酒於斯亭而樂之。 挹山人而告之曰:“子知隱居之樂乎?雖南面之君,未可與易也。 《易》曰:‘鳴鶴在陰,其子和之。 ’ 《詩》曰:‘鶴鳴於九皋,聲聞於天。 ’蓋其爲物,清遠閒放,超然於塵埃之外,故《易》《詩》人以比賢人君子。 隱德之士,狎而玩之,宜若有益而無損者;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。 周公作《酒誥》,衛武公作《抑戒》,以爲荒惑敗亂,無若酒者;而劉伶、阮籍之徒,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。 嗟夫!南面之君,雖清遠閒放如鶴者,猶不得好,好之則亡其國;而山林遁世之士,雖荒惑敗亂如酒者,猶不能爲害,而況於鶴乎?由此觀之,其爲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。 ”山人忻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!”乃作放鶴、招鶴之歌曰: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,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。 翻然斂翼,宛將集兮,忽何所見,矯然而復擊。 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,啄蒼苔而履白石。

鶴歸來兮,東山之陰。 其下有人兮,黃冠草屨,葛衣而鼓琴。 躬耕而食兮,其餘以汝飽。 歸來歸來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

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《放鶴亭記》。

石鐘山記 (宋代:蘇軾 )

石鐘山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《水經》雲:“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。 ”酈元以爲下臨深潭,微風鼓浪,水石相搏,聲如洪鐘。 是說也,人常疑之。 今以鐘磬置水中,雖大風浪不能鳴也,而況石乎!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,得雙石於潭上,扣而聆之,南聲函胡,北音清越,桴止響騰,餘韻徐歇。 自以爲得之矣。 然是說也,餘尤疑之。 石之鏗然有聲者,所在皆是也,而此獨以鍾名,何哉?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,餘自齊安舟行適臨汝,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,送之至湖口,因得觀所謂石鍾者。 寺僧使小童持斧,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,硿硿焉。 餘固笑而不信也。 至莫夜月明,獨與邁乘小舟,至絕壁下。 大石側立千尺,如猛獸奇鬼,森然欲搏人;而山上棲鶻,聞人聲亦驚起,磔磔雲霄間;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,或曰此鸛鶴也。 餘方心動欲還,而大聲發於水上,噌吰如鐘鼓不絕。 舟人大恐。 徐而察之,則山下皆石穴罅,不知其淺深,微波入焉,涵淡澎湃而爲此也。 舟回至兩山間,將入港口,有大石當中流,可坐百人,空中而多竅,與風水相吞吐,有窾坎鏜鞳之聲,與向之噌吰者相應,如樂作焉。 因笑謂邁曰:“汝識之乎?噌吰者,周景王之無射也;窾坎鏜鞳者,魏莊子之歌鐘也。 古之人不餘欺也!” 事不目見耳聞,而臆斷其有無,可乎?酈元之所見聞,殆與餘同,而言之不詳;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,故莫能知;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。 此世所以不傳也。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,自以爲得其實。 餘是以記之,蓋嘆酈元之簡,而笑李渤之陋也。

潮州韓文公廟碑 (宋代:蘇軾 )

潮州韓文公廟碑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匹夫而爲百世師,一言而爲天下法。 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,關盛衰之運,其生也有自來,其逝也有所爲。 故申、呂自嶽降,傅說爲列星,古今所傳,不可誣也。 孟子曰: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 ”是氣也,寓於尋常之中,而塞乎天地之間。 卒然遇之,則王公失其貴,晉、楚失其富,良、平失其智,賁、育失其勇,儀、秦失其辯。 是孰使之然哉?其必有不依形而立,不恃力而行,不待生而存,不隨死而亡者矣。 故在天爲星辰,在地爲河嶽,幽則爲鬼神,而明則復爲人。 此理之常,無足怪者。

自東漢以來,道喪文弊,異端並起,歷唐貞觀、開元之盛,輔以房、杜、姚、宋而不能救。 獨韓文公起布衣,談笑而麾之,天下靡然從公,復歸於正,蓋三百年於此矣。 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濟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奪三軍之帥:此豈非參天地,關盛衰,浩然而獨存者乎? 蓋嘗論天人之辨,以謂人無所不至,惟天不容僞。 智可以欺王公,不可以欺豚魚;力可以得天下,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。 故公之精誠,能開衡山之雲,而不能回憲宗之惑;能馴鱷魚之暴,而不能弭皇甫鎛、李逢吉之謗;能信於南海之民,廟食百世,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。 蓋公之所能者天也,其所不能者人也。

始潮人未知學,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。 自是潮之士,皆篤於文行,延及齊民,至於今,號稱易治。 信乎孔子之言,“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”也。 潮人之事公也,飲食必祭,水旱疾疫,凡有求必禱焉。 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,民以出入爲艱。 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,不果。 元佑五年,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。 凡所以養士治民者,一以公爲師。 民既悅服,則出令曰:“願新公廟者,聽!”民歡趨之,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,期年而廟成。

或曰:“公去國萬里,而謫於潮,不能一歲而歸。 沒而有知,其不眷戀於潮也,審矣。 ”軾曰:“不然!公之神在天下者,如水之在地中,無所往而不在也。 而潮人獨信之深,思之至,焄蒿悽愴,若或見之。 譬如鑿井得泉,而曰水專在是,豈理也哉?”元豐七年,詔拜公昌黎伯,故榜曰:“昌黎伯韓文公之廟。 ”潮人請書其事於石,因作詩以遺之,使歌以祀公。 其辭曰:“公昔騎龍白雲鄉,手抉雲漢分天章,天孫爲織雲錦裳。 飄然乘風來帝旁,下與濁世掃秕糠。 西遊咸池略扶桑,草木衣被昭回光。 追逐李、杜參翱翔,汗流籍、湜走且僵,滅沒倒影不能望。 作書抵佛譏君王,要觀南海窺衡湘,歷舜九嶷吊英、皇。 祝融先驅海若藏,約束蛟鱷如驅羊。 鈞天無人帝悲傷,謳吟下招遣巫陽。 犦牲雞卜羞我觴,於粲荔丹與蕉黃。 公不少留我涕滂,翩然被髮下大荒。 ”

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札子 (宋代:蘇軾 )

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札子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臣等猥以空疏,備員講讀。 聖明天縱,學問日新。 臣等纔有限而道無窮,心欲言而口不逮,以此自愧,莫知所爲。

竊謂人臣之納忠,譬如醫者之用藥,藥雖進於醫手,方多傳於古人。 若已經效於世間,不必皆從於己出。

伏見唐宰相陸贄,才本王佐,學爲帝師。 論深切於事情,言不離於道德。 智如子房而文則過,辯如賈誼而術不疏,上以格君心之非,下以通天下之志。 但其不幸,仕不遇時。 德宗以苛刻爲能,而贄諫之以忠厚;德宗以猜疑爲術,而贄勸之以推誠;德宗好用兵,而贄以消兵爲先;德宗好聚財,而贄以散財爲急。 至於用人聽言之法,治邊馭將之方,罪己以收人心,改過以應天道,去小人以除民患,惜名器以待有功,如此之流,未易悉數。 可謂進苦口之樂石,針害身之膏肓。 使德宗盡用其言,則貞觀可得而復。

臣等每退自西閣,即私相告言,以陛下聖明,必喜贄議論。 但使聖賢之相契,即如臣主之同時。 昔馮唐論頗、牧之賢,則漢文爲之太息;魏相條晁、董之對,則孝宣以致中興。 若陛下能自得師,莫若近取諸贄。 夫六經三史,諸子百家,非無可觀,皆足爲治。 但聖言幽遠,末學支離,譬如山海之崇深,難以一二而推擇。 如贄之論,開卷瞭然。 聚古今之精英,實治亂之龜鑑。 臣等欲取其奏議,稍加校正,繕寫進呈。 願陛下置之坐隅,如見贄面,反覆熟讀,如與贄言。 必能發聖性之高明,成治功於歲月。 臣等不勝區區之意,取進止。

前赤壁賦 (宋代:蘇軾 )

前赤壁賦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。 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。 舉酒屬客,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。 少焉,月出於東山之上,徘徊於斗牛之間。 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。 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。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,而不知其所止;飄飄乎如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 (馮 通:憑) 於是飲酒樂甚,扣舷而歌之。 歌曰:“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。 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 ”客有吹洞簫者,倚歌而和之。 其聲嗚嗚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;餘音嫋嫋,不絕如縷。 舞幽壑之潛蛟,泣孤舟之嫠婦。

蘇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問客曰:“何爲其然也?”客曰:“‘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。 ’此非曹孟德之詩乎?西望夏口,東望武昌,山川相繆,鬱乎蒼蒼,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?方其破荊州,下江陵,順流而東也,舳艫千里,旌旗蔽空,釃酒臨江,橫槊賦詩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,侶魚蝦而友麋鹿,駕一葉之扁舟,舉匏樽以相屬。 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 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 江之無窮。 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。 知不可乎驟得,託遺響於悲風。 ” 蘇子曰:“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!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。 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爲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。 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 ”(共適 一作:共食) 客喜而笑,洗盞更酌。 餚核既盡,杯盤狼籍。 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

後赤壁賦 (宋代:蘇軾 )

後赤壁賦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是歲十月之望,步自雪堂,將歸於臨皋。 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。 霜露既降,木葉盡脫, 人影在地,仰見明月,顧而樂之,行歌相答。 已而嘆曰:“有客無酒,有酒無餚,月白風 清,如此良夜何!”客曰:“今者薄暮,舉網得魚,巨口細鱗,狀如松江之鱸。 顧安所得酒 乎?”歸而謀諸婦。 婦曰:“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以待子不時之需。 ”於是攜酒與魚,復 遊於赤壁之下。 江流有聲,斷岸千尺;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 曾日月之幾何,而江山不可復 識矣。 予乃攝衣而上,履巉巖,披蒙茸,踞虎豹,登虯龍,攀棲鶻之危巢,俯馮夷之幽 宮。 蓋二客不能從焉。 劃然長嘯,草木震動,山鳴谷應,風起水涌。 予亦悄然而悲,肅然而 恐,凜乎其不可留也。 反而登舟,放乎中流,聽其所止而休焉。 時夜將半,四顧寂寥。 適有 孤鶴,橫江東來。 翅如車輪,玄裳縞衣,戛然長鳴,掠予舟而西也。

須臾客去,予亦就睡。 夢一道士,羽衣蹁躚,過臨皋之下,揖予而言曰:“赤壁之遊樂 乎?”問其姓名,俯而不答。 “嗚呼!噫嘻!我知之矣。 疇昔之夜,飛鳴而過我者,非子也 邪?”道士顧笑,予亦驚寤。 開戶視之,不見其處。

三槐堂銘 (宋代:蘇軾 )

三槐堂銘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天可必乎?賢者不必貴,仁者不必壽。 天不可必乎?仁者必有後。 二者將安取衷哉?吾聞之申包胥曰:“人定者勝天,天定亦能勝人。 ”世之論天者,皆不待其定而求之,故以天爲茫茫。 善者以怠,惡者以肆。 盜跖之壽,孔、顏之厄,此皆天之未定者也。 松柏生於山林,其始也,困於蓬蒿,厄於牛羊;而其終也,貫四時、閱千歲而不改者,其天定也。 善惡之報,至於子孫,則其定也久矣。 吾以所見所聞考之,而其可必也審矣。

國之將興,必有世德之臣,厚施而不食其報,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、共天下之福。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,顯於漢、周之際,歷事太祖、太宗,文武忠孝,天下望以爲相,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。 蓋嘗手植三槐於庭,曰:“吾子孫必有爲三公者。 ”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,相真宗皇帝於景德、祥符之間,朝廷清明,天下無事之時,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。 今夫寓物於人,明日而取之,有得有否;而晉公修德於身,責報於天,取必於數十年之後,如持左契,交手相付。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。

吾不及見魏公,而見其子懿敏公,以直諫事仁宗皇帝,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,位不滿其德。 天將復興王氏也歟!何其子孫之多賢也?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,其雄才直氣,真不相上下。 而棲筠之子吉甫,其孫德裕,功名富貴,略與王氏等;而忠恕仁厚,不及魏公父子。 由此觀之,王氏之福蓋未艾也。

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,好德而文,以世其家,吾以是銘之。 銘曰: “嗚呼休哉!魏公之業,與槐俱萌;封植之勤,必世乃成。 既相真宗,四方砥平。 歸視其家,槐陰滿庭。 吾儕小人,朝不及夕,相時射利,皇恤厥德?庶幾僥倖,不種而獲。 不有君子,其何能國?王城之東,晉公所廬;鬱郁三槐,惟德之符。 嗚呼休哉!

方山子傳 (宋代:蘇軾 )

方山子傳 ((蘇軾) / 宋代:蘇軾 )

方山子,光、黃間隱人也。 少時慕朱家、郭解爲人,閭里之俠皆宗之。 稍壯,折節讀書,欲以此馳騁當世,然終不遇。 晚乃遁於光、黃間,曰岐亭。 庵居蔬食,不與世相聞。 棄車馬,毀冠服,徒步往來山中,人莫識也。 見其所著帽,方聳而高,曰:“此豈古方山冠之遺象乎?”因謂之方山子。

餘謫居於黃,過岐亭,適見焉。 曰:“嗚呼!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。 何爲而在此?”方山子亦矍然,問餘所以至此者。 餘告之故。 俯而不答,仰而笑,呼餘宿其家。 環堵蕭然,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。 餘既聳然異之。

獨念方山子少時,使酒好劍,用財如糞土。 前十九年,餘在岐山,見方山子從兩騎,挾二矢,遊西山。 鵲起於前,使騎逐而射之,不獲。 方山子怒馬獨出,一發得之。 因與餘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,自謂一世豪士。 今幾日耳,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,而豈山中之人哉?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,當得官,使從事於其間,今已顯聞。 而其家在洛陽,園宅壯麗與公侯等。 河北有田,歲得帛千匹,亦足以富樂。 皆棄不取,獨來窮山中,此豈無得而然哉? 餘聞光、黃間多異人,往往陽狂垢污,不可得而見。 方山子倘見之歟?

六國論 (宋代:蘇轍 )

六國論 ((蘇轍) / 宋代:蘇轍 )

嘗讀六國《世家》,竊怪天下之諸侯,以五倍之地,十倍之衆,發憤西向,以攻山西千里之秦,而不免於死亡。 常爲之深思遠慮,以爲必有可以自安之計,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,而見利之淺,且不知天下之勢也。

夫秦之所以與諸侯爭天下者,不在齊、楚、燕、趙也,而在韓、魏之郊;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,不在齊、楚、燕、趙也,而在韓、魏之野。 秦之有韓、魏,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。 韓、魏塞秦之衝,而弊山東之諸侯,故夫天下之所重者,莫如韓、魏也。 昔者範睢用於秦而收韓,商鞅用於秦而收魏,昭王未得韓、魏之心,而出兵以攻齊之剛、壽,而范雎以爲憂。 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。

秦之用兵於燕、趙,秦之危事也。 越韓過魏,而攻人之國都,燕、趙拒之於前,而韓、魏乘之於後,此危道也。 而秦之攻燕、趙,未嘗有韓、魏之憂,則韓、魏之附秦故也。 夫韓、魏諸侯之障,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,此豈知天下之勢邪!委區區之韓、魏,以當強虎狼之秦,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?韓、魏折而入於秦,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,而使天下偏受其禍。

夫韓、魏不能獨當秦,而天下之諸侯,藉之以蔽其西,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。 秦人不敢逾韓、魏以窺齊、楚、燕、趙之國,而齊、楚、燕、趙之國,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。 以四無事之國,佐當寇之韓、魏,使韓、魏無東顧之憂,而爲天下出身以當秦兵;以二國委秦,而四國休息於內,以陰助其急,若此,可以應夫無窮,彼秦者將何爲哉!不知出此,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,背盟敗約,以自相屠滅,秦兵未出,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。 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,可不悲哉!

上樞密韓太尉書 (宋代:蘇轍 )

上樞密韓太尉書 ((蘇轍) / 宋代:蘇轍 )

太尉執事:轍生好爲文,思之至深。 以爲文者氣之所形,然文不可以學而能,氣可以養而致。 孟子曰:“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 ”今觀其文章,寬厚宏博,充乎天地之間,稱其氣之小大。 太史公行天下,周覽四海名山大川,與燕、趙間豪俊交遊,故其文疏蕩,頗有奇氣。 此二子者,豈嘗執筆學爲如此之文哉?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,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,而不自知也。

轍生十有九年矣。 其居家所與遊者,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;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,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;百氏之書,雖無所不讀,然皆古人之陳跡,不足以激發其志氣。 恐遂汩沒,故決然捨去,求天下奇聞壯觀,以知天地之廣大。 過秦、漢之故都,恣觀終南、嵩、華之高,北顧黃河之奔流,慨然想見古之豪傑。 至京師,仰觀天子宮闕之壯,與倉廩、府庫、城池、苑囿之富且大也,而後知天下之巨麗。 見翰林歐陽公,聽其議論之宏辯,觀其容貌之秀偉,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,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。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,天下之所恃以無憂,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,入則周公、召公,出則方叔、召虎。 而轍也未之見焉。

且夫人之學也,不志其大,雖多而何爲?轍之來也,于山見終南、嵩、華之高,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,於人見歐陽公,而猶以爲未見太尉也。 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,聞一言以自壯,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。

轍年少,未能通習吏事。 向之來,非有取於斗升之祿,偶然得之,非其所樂。 然幸得賜歸待選,使得優遊數年之間,將以益治其文,且學爲政。 太尉苟以爲可教而辱教之,又幸矣!

黃州快哉亭記 (宋代:蘇轍 )

黃州快哉亭記 ((蘇轍) / 宋代:蘇轍 )

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。 南合沅、湘 ,北合漢沔,其勢益張。 至於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與海相若。 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,即其廬之西南爲亭,以覽觀江流之勝,而餘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

蓋亭之所見,南北百里,東西一舍。 濤瀾洶涌,風雲開闔。 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,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。 變化倏忽,動心駭目,不可久視。 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,舉目而足。 西望武昌諸山,岡陵起伏,草木行列,煙消日出。 漁夫樵父之舍,皆可指數。 此其所以爲“快哉”者也。 至於長洲之濱,故城之墟。 曹孟德、孫仲謀之所睥睨,周瑜、陸遜之所騁騖。 其流風遺蹟,亦足以稱快世俗。

昔楚襄王從宋玉、景差於蘭臺之宮,有風颯然至者,王披襟當之,曰:“快哉此風!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?”宋玉曰:“此獨大王之雄風耳,庶人安得共之!”玉之言蓋有諷焉。 夫風無雌雄之異,而人有遇,不遇之變;楚王之所以爲樂,與庶人之所以爲憂,此則人之變也,而風何與焉?士生於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將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傷性,將何適而非快?今張君不以謫爲患,竊會計之餘功,而自放山水之間,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。 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;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,揖西山之白雲 ,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!不然,連山絕壑,長林古木,振之以清風,照之以明月,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,烏睹其爲快也哉! 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,趙郡蘇轍記。

寄歐陽舍人書 (宋代:曾鞏 )

寄歐陽舍人書 ((曾鞏) / 宋代:曾鞏 )

鞏頓首再拜,舍人先生: 去秋人還,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。 反覆觀誦,感與慚並。 夫銘志之著於世,義近於史,而亦有與史異者。 蓋史之於善惡,無所不書,而銘者,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,懼後世之不知,則必銘而見之。 或納於廟,或存於墓,一也。 苟其人之惡,則於銘乎何有?此其所以與史異也。 其辭之作,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嚴。 而善人喜於見傳,則勇於自立;惡人無有所紀,則以愧而懼。 至於通材達識,義烈節士,嘉言善狀,皆見於篇,則足爲後法。 警勸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將安近? 及世之衰,爲人之子孫者,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。 故雖惡人,皆務勒銘,以誇後世。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爲,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,書其惡焉,則人情之所不得,於是乎銘始不實。 後之作銘者,常觀其人。 苟託之非人,則書之非公與是,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。 故千百年來,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,莫不有銘,而傳者蓋少。 其故非他,託之非人,書之非公與是故也。

然則孰爲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?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無以爲也。 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,則不受而銘之,於衆人則能辨焉。 而人之行,有情善而跡非,有意奸而外淑,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,有實大於名,有名侈於實。 猶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,惡能辨之不惑,議之不徇?不惑不徇,則公且是矣。 而其辭之不工,則世猶不傳,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。 故曰,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爲也,豈非然哉!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雖或並世而有,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。 其傳之難如此,其遇之難又如此。 若先生之道德文章,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。 先祖之言行卓卓,幸遇而得銘,其公與是,其傳世行後無疑也。 而世之學者,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,至其所可感,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,況其子孫也哉?況鞏也哉?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,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。 其感與報,宜若何而圖之?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,而先生進之,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,而先生顯之,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,其誰不願進於門?潛遁幽抑之士,其誰不有望於世?善誰不爲,而惡誰不愧以懼?爲人之父祖者,孰不欲教其子孫?爲人之子孫者,孰不欲寵榮其父祖?此數美者,一歸於先生。 既拜賜之辱,且敢進其所以然。 所諭世族之次,敢不承教而加詳焉?愧甚,不宣。 鞏再拜。

贈黎安二生序 (宋代:曾鞏 )

贈黎安二生序 ((曾鞏) / 宋代:曾鞏 )

趙郡蘇軾,餘之同年友也。 自蜀以書至京師遺餘,稱蜀之士,曰黎生、安生者。 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,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,辱以顧餘。 讀其文,誠閎壯雋偉,善反覆馳騁,窮盡事理;而其材力之放縱,若不可極者也。 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,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。

頃之,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。 將行,請予言以爲贈。 餘曰:「餘之知生,既得之於心矣,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?」黎生曰:「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,裏之人皆笑以爲迂闊。 今求子之言,蓋將解惑於里人。 」餘聞之,自顧而笑。

夫世之迂闊,孰有甚於予乎?知信乎古,而不知合乎世;知志乎道,而不知同乎俗。 此餘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。 世之迂闊,孰有甚於予乎?今生之迂,特以文不近俗,迂之小者耳,患爲笑於裏之人。 若餘之迂大矣,使生持吾言而歸,且重得罪,庸詎止於笑乎? 然則若餘之於生,將何言哉?謂餘之迂爲善,則其患若此;謂爲不善,則有以合乎世,必違乎古,有以同乎俗,必離乎道矣。 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,則於是焉,必能擇而取之。

遂書以贈二生,並示蘇君,以爲何如也?

讀孟嘗君傳 (宋代:王安石 )

讀孟嘗君傳 ((王安石) / 宋代:王安石 )

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,士以故歸之,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。 嗟乎!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,豈足以言得士?不然,擅齊之強,得一士焉,宜可以南面而制秦,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?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

同學一首別子固 (宋代:王安石 )

同學一首別子固 ((王安石) / 宋代:王安石 )

江之南有賢人焉,字子固,非今所謂賢人者,予慕而友之。 淮之南有賢人焉,字正之,非今所謂賢人者,予慕而友之。 二賢人者,足未嘗相過也,口未嘗相語也,辭幣未嘗相接也。 其師若友,豈盡同哉?予考其言行,其不相似者,何其少也!曰:學聖人而已矣。 ”學聖人,則其師若友,必學聖人者。 聖人之言行,豈有二哉?其相似也適然。

予在淮南,爲正之道子固,正之不予疑也。 還江南,爲子固道正之,子固亦以爲然。 予又知所謂賢人者,既相似,又相信不疑也。

子固作《懷友》一首遺予,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。 正之蓋亦常云爾。 夫安驅徐行,轥中庸之庭,而造於其堂,舍二賢人者而誰哉?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,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。 輔而進之,其可也。

噫!官有守,私有系,會合不可以常也,作《同學一首別子固》以相警,且相慰雲。

遊褒禪山記 (宋代:王安石 )

遊褒禪山記 ((王安石) / 宋代:王安石 )

褒禪山亦謂之華山,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,而卒葬之;以故其後名之曰“褒禪”。 今所謂慧空禪院者,褒之廬冢也。 距其院東五里,所謂華山洞者,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。 距洞百餘步,有碑僕道,其文漫滅,獨其爲文猶可識曰“花山”。 今言“華”如“華實”之“華”者,蓋音謬也。

其下平曠,有泉側出,而記遊者甚衆,所謂前洞也。 由山以上五六裏,有穴窈然,入之甚寒,問其深,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,謂之後洞。 餘與四人擁火以入,入之愈深,其進愈難,而其見愈奇。 有怠而欲出者,曰:“不出,火且盡。 ”遂與之俱出。 蓋餘所至,比好遊者尚不能十一,然視其左右,來而記之者已少。 蓋其又深,則其至又加少矣。 方是時,餘之力尚足以入,火尚足以明也。 既其出,則或咎其欲出者,而餘亦悔其隨之,而不得極夫遊之樂也。

於是餘有嘆焉。 古人之觀於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蟲魚、鳥獸,往往有得,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。 夫夷以近,則遊者衆;險以遠,則至者少。 而世之奇偉、瑰怪,非常之觀,常在於險遠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 有志矣,不隨以止也,然力不足者,亦不能至也。 有志與力,而又不隨以怠,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,亦不能至也。 然力足以至焉,於人爲可譏,而在己爲有悔;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無悔矣,其孰能譏之乎?此餘之所得也! 餘於僕碑,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,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,何可勝道也哉!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。

四人者:廬陵蕭君圭君玉,長樂王回深父,餘弟安國平父、安上純父。

至和元年七月某日,臨川王某記。

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(宋代:王安石 )

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( / 宋代:王安石 )

君諱平,字秉之,姓許氏。 餘嘗譜其世家,所謂今泰州海陵縣主簿者也。 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,而自少卓犖不羈,善辯說,與其兄俱以智略爲當世大人所器。 寶元時,朝廷開方略之選,以招天下異能之士,而陝西大帥范文正公、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爲書以薦,於是得召試,爲太廟齋郎,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。 貴人多薦君有大才,可試以事,不宜棄之州縣。 君亦常慨然自許,欲有所爲。 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。 噫!其可哀也已。

士固有離世異俗,獨行其意,罵譏、笑侮、困辱而不悔,彼皆無衆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,其齟齬固宜。 若夫智謀功名之士,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,而輒不遇者,乃亦不可勝數。 辯足以移萬物,而窮於用說之時;謀足以奪三軍,而辱於右武之國,此又何說哉!嗟乎!彼有所待而不遇者,其知之矣。

君年五十九,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揚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。 夫人李氏。 子男瓌,不仕;璋,真州司戶參軍;琦,太廟齋郎;琳,進士。 女子五人,已嫁二人,進士周奉先、泰州泰興縣令陶舜元。

銘曰:有拔而起之,莫擠而止之。 嗚呼許君!而已於斯,誰或使之?

卷十二・明文

送天台陳庭學序 (明代:宋濂 )

送天台陳庭學序 ((宋濂) / 明代:宋濂 )

西南山水,惟川蜀最奇。 然去中州萬里,陸有劍閣棧道之險,水有瞿塘、灩澦之虞。 跨馬行,則篁竹間山高者,累旬日不見其巔際。 臨上而俯視,絕壑萬仞,杳莫測其所窮,肝膽爲之悼慄。 水行,則江石悍利,波惡渦詭,舟一失勢尺寸,輒糜碎土沉,下飽魚鱉。 其難至如此。 故非仕有力者,不可以遊;非材有文者,縱遊無所得;非壯強者,多老死於其地。 嗜奇之士恨焉。

天台陳君庭學,能爲詩,由中書左司掾,屢從大將北征,有勞,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,由水道至成都。 成都,川蜀之要地,揚子云、司馬相如、諸葛武侯之所居,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,詩人文士遊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,庭學無不歷覽。 既覽必發爲詩,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,於是其詩益工。 越三年,以例自免歸,會予於京師;其氣愈充,其語愈壯,其志意愈高;蓋得於山水之助者侈矣。

予甚自愧,方予少時,嘗有志於出遊天下,顧以學未成而不暇。 及年壯方可出,而四方兵起,無所投足。 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,極海之際,合爲一家,而予齒益加耄矣。 欲如庭學之遊,尚可得乎? 然吾聞古之賢士,若顏回、原憲,皆坐守陋室,蓬蒿沒戶,而志意常充然,有若囊括於天地者。 此其故何也?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?庭學其試歸而求焉?苟有所得,則以告予,予將不一愧而已也!

閱江樓記 (明代:宋濂 )

閱江樓記 ((宋濂) / 明代:宋濂 )

金陵爲帝王之州。 自六朝迄於南唐,類皆偏據一方,無以應山川之王氣。 逮我皇帝,定鼎於茲,始足以當之。 由是聲教所暨,罔間朔南;存神穆清,與天同體。 雖一豫一遊,亦可爲天下後世法。 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,自盧龍蜿蜒而來。 長江如虹貫,蟠繞其下。 上以其地雄勝,詔建樓於巔,與民同遊觀之樂。 遂錫嘉名爲“閱江”雲。

登覽之頃,萬象森列,千載之祕,一旦軒露。 豈非天造地設,以俟大一統之君,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?當風日清美,法駕幸臨,升其崇椒,憑闌遙矚,必悠然而動遐思。 見江漢之朝宗,諸侯之述職,城池之高深,關阨之嚴固,必曰:“此朕沐風櫛雨、戰勝攻取之所致也。 ”中夏之廣,益思有以保之。 見波濤之浩蕩,風帆之上下,番舶接跡而來庭,蠻琛聯肩而入貢,必曰:“此朕德綏威服,覃及外內之所及也。 ”四陲之遠,益思所以柔之。 見兩岸之間、四郊之上,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,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,必曰:“此朕拔諸水火、而登於衽席者也。 ”萬方之民,益思有以安之。 觸類而思,不一而足。 臣知斯樓之建,皇上所以發舒精神,因物興感,無不寓其致治之思,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?彼臨春、結綺,非弗華矣;齊雲、落星,非不高矣。 不過樂管絃之淫響,藏燕趙之豔姬。 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,臣不知其爲何說也。

雖然,長江發源岷山,委蛇七千餘里而始入海,白涌碧翻,六朝之時,往往倚之爲天塹;今則南北一家,視爲安流,無所事乎戰爭矣。 然則,果誰之力歟?逢掖之士,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,當思帝德如天,蕩蕩難名,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。 忠君報上之心,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? 臣不敏,奉旨撰記,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,勒諸貞珉。 他若留連光景之辭,皆略而不陳,懼褻也。

司馬季主論卜 (明代:劉基 )

司馬季主論卜 ((劉基) / 明代:劉基 )

東陵侯既廢,過司馬季主而卜焉。 季主曰:“君侯何卜也?”東陵侯曰:“久臥者思起,久蟄者思啓,久懣者思嚏。 吾聞之蓄極則泄,閟極則達。 熱極則風,壅極則通。 一冬一春,靡屈不伸,一起一伏,無往不復。 僕竊有疑,願受教焉。 ”季主曰:“若是,則君侯已喻之矣,又何卜爲?”東陵侯曰:“僕未究其奧也,願先生卒教之。 ”季主乃言曰:“嗚呼!天道何親?惟德之親;鬼神何靈?因人而靈。 夫蓍,枯草也;龜,枯骨也,物也。 人,靈於物者也,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?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?有昔者必有今日,是故碎瓦頹垣,昔日之歌樓舞館也;荒榛斷梗,昔日之瓊蕤玉樹也;露蛬風蟬,昔日之鳳笙龍笛也;鬼燐螢火,昔日之金釭華燭也;秋荼春薺,昔日之象白駝峯也;丹楓白荻,昔日之蜀錦齊紈也。 昔日之所無,今日有之不爲過;昔日之所有,今日無之不爲不足。 是故一晝一夜,華開者謝;一秋一春,物故者新。 激湍之下,必有深潭;高丘之下,必有浚谷。 君侯亦知之矣,何以卜爲?”

賣柑者言 (明代:劉基 )

賣柑者言 ((劉基) / 明代:劉基 )

杭有賣果者,善藏柑,涉寒暑不潰。 出之燁然,玉質而金色。 置於市,賈十倍,人爭鬻之。

予貿得其一,剖之,如有煙撲口鼻,視其中,則幹若敗絮。 予怪而問之曰:“若所市於人者,將以實籩豆,奉祭祀,供賓客乎?將炫外以惑愚瞽也?甚矣哉,爲欺也!” 賣者笑曰:“吾業是有年矣,吾賴是以食吾軀。 吾售之,人取之,未嘗有言,而獨不足子所乎?世之爲欺者不寡矣,而獨我也乎?吾子未之思也。

今夫佩虎符、坐皋比者,洸洸乎干城之具也,果能授孫、吳之略耶? 峨大冠、 拖長紳者,昂昂乎廟堂之器也,果能建伊、皋之業耶?盜起而不知御,民困而不知救,吏奸而不知禁,法斁而不知理,坐糜廩粟而不知恥。 觀其坐高堂,騎大馬,醉醇醴而飫肥鮮者,孰不巍巍乎可畏,赫赫乎可象也?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也哉?今子是之不察,而以察吾柑!” 予默默無以應。 退而思其言,類東方生滑稽之流。 豈其憤世疾邪者耶?而託於柑以諷耶?

深慮論 (明代:方孝孺 )

深慮論 ((方孝孺) / 明代:方孝孺 )

慮天下者,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,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。 然而,禍常發於所忽之中,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。 豈其慮之未周歟?蓋慮之所能及者,人事之宜然,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,天道也。

當秦之世,而滅諸侯,一天下。 而其心以爲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,變封建而爲郡縣。 方以爲兵革不可複用,天子之位可以世守,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,而卒亡秦之社稷。 漢懲秦之孤立,於是大建庶孽而爲諸侯,以爲同姓之親,可以相繼而無變,而七國萌篡弒之謀。 武、宣以後,稍削析之而分其勢,以爲無事矣,而王莽卒移漢祚。 光武之懲哀、平,魏之懲漢,晉之懲魏,各懲其所由亡而爲之備。 而其亡也,蓋出於所備之外。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,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,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。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,盡釋其兵權,使力弱而易制,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。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、蓋世之才,其於治亂存亡之幾,思之詳而備之審矣。 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,終至亂亡者,何哉?蓋智可以謀人,而不可以謀天。

良醫之子,多死於病;良巫之子,多死於鬼。 豈工於活人,而拙於謀子也哉?乃工於謀人,而拙於謀天也。 古之聖人,知天下後世之變,非智慮之所能周,非法術之所能制,不敢肆其私謀詭計,而唯積至誠,用大德以結乎天心,使天眷其德,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。 故其子孫,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,而天卒不忍遽亡之。 此慮之遠者也。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,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,而必後世之無危亡,此理之所必無者,而豈天道哉!

豫讓論 (明代:方孝孺 )

豫讓論 ((方孝孺) / 明代:方孝孺 )

士君子立身事主,既名知己,則當竭盡智謀,忠告善道,銷患於未形,保治於未然,俾身全而主安。 生爲名臣,死爲上鬼,垂光百世,照耀簡策,斯爲美也。 苟遇知己,不能扶危爲未亂之先,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;釣名沽譽,眩世駭俗,由君子觀之,皆所不取也。

蓋嘗因而論之:豫讓臣事智伯,及趙襄子殺智伯,讓爲之報仇。 聲名烈烈,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爲忠臣義士也。 嗚呼!讓之死固忠矣,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——何也?觀其漆身吞炭,謂其友曰:“凡吾所爲者極難,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而懷二心者也。 ”謂非忠可乎?及觀其斬衣三躍,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,而獨死於智伯。 讓應曰:“中行氏以衆人待我,我故以衆人報之;智伯以國士待我,我故以國士報之。 ”即此而論,讓餘徐憾矣。

段規之事韓康,任章之事魏獻,未聞以國士待之也;而規也章也,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,與之地以驕其志,而速其亡也 。 郄疵之事智伯,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;而疵能察韓、魏之情以諫智伯。 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,而疵之智謀忠告,已無愧於心也。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,國士——濟國之上也。 當伯請地無厭之日,縱慾荒暴之時,爲讓者正宜陳力就列,諄諄然而告之日:“諸侯大夫各安分地,無相侵奪,古之制也。 今無故而取地於人,人不與,而吾之忿心必生;與之,則吾之驕心以起。 忿必爭,爭必敗;驕必傲,傲必亡”。 諄切懇至,諫不從,再諫之,再諫不從,三諫之。 三諫不從,移其伏劍之死,死於是日。 伯雖頑冥不靈,感其至誠,庶幾復悟。 和韓、魏,釋趙圍,保全智宗,守其祭祀。 若然,則讓雖死猶生也,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? 讓於此時,曾無一語開悟主心,視伯之危亡,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。 袖手旁觀,坐待成敗,國士之報,曾若是乎?智伯既死,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,甘自附於刺客之流。 何足道哉,何足道哉!雖然,以國士而論,豫讓固不足以當矣;彼朝爲仇敵,暮爲君臣,腆然而自得者,又讓之罪人也。 噫!

親政篇 (明代:王鏊 )

親政篇 ((王鏊) / 明代:王鏊 )

《易》之《泰》:“上下交而其志同。 ”其《否》曰:“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。 ”蓋上之情達於下,下之情達於上,上下一體,所以爲“泰”。 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,上下間隔,雖有國而無國矣,所以爲“否”也。

交則泰,不交則否,自古皆然,而不交之弊,未有如近世之甚者。 君臣相見,止於視朝數刻;上下之間,章奏批答相關接,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。 非獨沿襲故事,亦其地勢使然。 何也?國家常朝於奉天門,未嘗一日廢,可謂勤矣。 然堂陛懸絕,威儀赫奕,御史糾儀,鴻臚舉不如法,通政司引奏,上特視之,謝恩見辭,湍湍而退,上何嘗治一事,下何嘗進一言哉?此無他,地勢懸絕,所謂堂上遠於萬里,雖欲言無由言也。

愚以爲欲上下之交,莫若復古內朝之法。 蓋周之時有三朝:庫門之外爲正朝,詢謀大臣在焉;路門之外爲治朝,日視朝在焉;路門之內爲內朝,亦曰燕朝。 《玉藻》雲:“君日出而視朝,退視路寢聽政。 ” 蓋視朝而見羣臣,所以正上下之分;聽政而視路寢,所以通遠近之情。 漢制:大司馬、左右前後將軍、侍中、散騎諸吏爲中朝,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爲外朝。 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,元正、冬至受萬國之朝貢,則御焉,蓋古之外朝也。 其北曰太極門,其西曰太極殿,朔、望則坐而視朝,蓋古之正朝也。 又北曰兩儀殿,常日聽朝而視事,蓋古之內朝也。 宋時常朝則文德殿,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,正旦、冬至、聖節稱賀則大慶殿,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,試進士則崇政殿。 侍從以下,五日一員上殿,謂之輪對,則必入陳時政利害。 內殿引見,亦或賜坐,或免穿靴,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。 蓋天有三垣,天子象之。 正朝,象太極也;外朝,象天市也;內朝,象紫微也。 自古然矣。

國朝聖節、冬至、正旦大朝則會奉天殿,即古之正朝也。 常日則奉天門,即古之外朝也。 而內朝獨缺。 然非缺也,華蓋、謹身、武英等殿,豈非內朝之遺制乎?洪武中如宋濂、劉基,永樂以來如楊士奇、楊榮等,日侍左右,大臣蹇義、夏元吉等,常奏對便殿。 於斯時也,豈有壅隔之患哉?今內朝未復,臨御常朝之後,人臣無復進見,三殿高閟,鮮或窺焉。 故上下之情,壅而不通;天下之弊,由是而積。 孝宗晚年,深感有慨於斯,屢召大臣於便殿,講論天下事。 方將有爲,而民之無祿,不及睹至治之美,天下至今以爲恨矣。

惟陛下遠法聖祖,近法孝宗,盡鏟近世壅隔之弊。 常朝之外,即文華、武英二殿,仿古內朝之意,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,侍從、臺諫各一員上殿輪對;諸司有事諮決,上據所見決之,有難決者,與大臣面議之;不時引見羣臣,凡謝恩辭見之類,皆得上殿陳奏。 虛心而問之,和顏色而道之,如此,人人得以自盡。 陛下雖身居九重,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於前。 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,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。 如此,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?唐、虞之時,明目達聰,嘉言罔伏,野無遺賢,亦不過是而已。

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(明代:王守仁 )

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((王守仁) / 明代:王守仁 )

經,常道也,其在於天謂之命,其賦於人謂之性,其主於身謂之心。 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 通人物,達四海,塞天地,亙古今,無有乎弗具,無有乎弗同,無有乎或變者也,是常道也。 其應乎感也,則爲惻隱,爲羞惡,爲辭讓,爲是非;其見於事也,則爲父子之親,爲君臣之義,爲夫婦之別,爲長幼之序,爲朋友之信。 是惻隱也,羞惡也,辭讓也,是非也,是親也,義也,序也,別也,信也,一也;皆所謂心也,性也,命也。 通人物,達四海,塞天地,亙古今,無有乎弗具,無有乎弗同,無有乎或變者也,是常道也。 是常道也,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,則謂之《易》;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,則謂之《書》;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,則謂之《詩》;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,則謂之《禮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則謂之《樂》;以言其誠僞邪正之辯焉,則謂之《春秋》。 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僞邪正之辯也,一也;皆所謂心也,性也,命也。 通人物,達四海,塞天地,亙古今,無有乎弗具,無有乎弗同,無有乎或變者也,夫是之謂六經。 六經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 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;《書》也者,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;《詩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;《禮》也者,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;《樂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誠僞邪正者也。 君子之於六經也,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,所以尊《書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,所以尊《詩》也;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。 所以尊《禮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,所以尊《樂》也;求之吾心之誠僞邪正而時辯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
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、憂後世而述六經也,猶之富家者之父祖,慮其產業庫藏之積,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,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,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,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,以免於困窮之患。 故六經者,吾心之記籍也;而六經之實,則具於吾心,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,種種色色,具存於其家;其記籍者,特名狀數目而已。 而世之學者,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,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,牽制於文義之末,硜硜然以爲是六經矣;是猶富家之子孫,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,日遺忘散失,至於窶人丐夫,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。 曰:“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!”何以異於是? 嗚呼!六經之學,其不明於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 尚功利,崇邪說,是謂亂經;習訓詁,傳記誦,沒溺於淺聞小見,以塗天下之耳目,是謂侮經;侈淫辭,競詭辯,飾奸心盜行,逐世壟斷,而猶自以爲通經,是謂賊經。 若是者,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,寧復知所以爲尊經也乎?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,在臥龍西崗,荒廢久矣。 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於民,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,將進之以聖賢之道,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;又爲尊經之閣於其後,曰:經正則庶民興,庶民興斯無邪慝矣。 閣成,請予一言,以諗多士。 予既不獲辭,則爲記之若是。 嗚呼!世之學者,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爲尊經也矣。

象祠記 (明代:王守仁 )

象祠記 ((王守仁) / 明代:王守仁 )

靈、博之山,有象祠焉。 其下諸苗夷之居者,鹹神而祠之。 宣慰安君,因諸苗夷之請,新其祠屋,而請記於予。 予曰:“毀之乎,其新之也?”曰:“新之。 ”“新之也,何居乎?”曰:“斯祠之肇也,蓋莫知其原。 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,自吾父、吾祖溯曾高而上,皆尊奉而禋祀焉,舉而不敢廢也。 ”予曰:“胡然乎?有鼻之祀,唐之人蓋嘗毀之。 象之道,以爲子則不孝,以爲弟則傲。 斥於唐,而猶存於今;壞於有鼻,而猶盛於茲土也,胡然乎?” 我知之矣:君子之愛若人也,推及於其屋之烏,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?然則祀者爲舜,非爲象也。 意象之死,其在幹羽既格之後乎?不然,古之驁桀者豈少哉?而象之祠獨延於世,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,入人之深,而流澤之遠且久也。

象之不仁,蓋其始焉耳,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?《書》不云乎:“克諧以孝,烝烝乂,不格奸。 ” 瞽瞍亦允若,則已化而爲慈父。 象猶不弟,不可以爲諧。 進治於善,則不至於惡;不抵於奸,則必入於善。 信乎,象蓋已化於舜矣!《孟子》曰:“天子使吏治其國,象不得以有爲也。 ”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,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。 不然,周公之聖,而管、蔡不免焉。 斯可以見象之既化於舜,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,澤加於其民,既死而人懷之也。 諸侯之卿,命於天子,蓋《周官》之制,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?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,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。 然則唐人之毀之也,據象之始也;今之諸夷之奉之也,承象之終也。 斯義也,吾將以表於世,使知人之不善,雖若象焉,猶可以改;而君子之修德,及其至也,雖若象之不仁,而猶可以化之也。 ”

瘞旅文 (明代:王守仁 )

瘞旅文 ((王守仁) / 明代:王守仁 )

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,有吏目雲自京來者,不知其名氏,攜一子一僕,將之任,過龍場,投宿土苗家。 予從籬落間望見之,陰雨昏黑,欲就問訊北來事,不果。 明早,遣人覘之,已行矣。

薄午,有人自蜈蚣坡來,雲:“一老人死坡下,傍兩人哭之哀。 ”予曰:“此必吏目死矣。 傷哉!”薄暮,復有人來,雲:“坡下死者二人,傍一人坐哭。 ”詢其狀,則其子又死矣。 明日,復有人來,雲:“見坡下積屍三焉。 ”則其僕又死矣。 嗚呼傷哉! 念其暴骨無主,將二童子持畚、鍤往瘞之,二童子有難色然。 予曰:“嘻!吾與爾猶彼也!”二童閔然涕下,請往。 就其傍山麓爲三坎,埋之。 又以只雞、飯三盂,嗟吁涕洟而告之,曰: 嗚呼傷哉!繄何人?繄何人?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。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,吾不知爾郡邑,爾烏爲乎來爲茲山之鬼乎?古者重去其鄉,遊宦不逾千里。 吾以竄逐而來此,宜也。 爾亦何辜乎?聞爾官吏目耳,俸不能五斗,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。 烏爲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?又不足,而益以爾子與僕乎?嗚呼傷哉!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,則宜欣然就道,胡爲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,蓋不任其憂者?夫衝冒霧露,扳援崖壁,行萬峯之頂,飢渴勞頓,筋骨疲憊,而又瘴癧侵其外,憂鬱攻其中,其能以無死乎?吾固知爾之必死,然不謂若是其速,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!皆爾自取,謂之何哉!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,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。

嗚呼傷哉!縱不爾瘞,幽崖之狐成羣,陰壑之虺如車輪,亦必能葬爾於腹,不致久暴露爾。 爾既已無知,然吾何能違心乎?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,三年矣,歷瘴毒而苟能自全,以吾未嘗一日之慼慼也。 今悲傷若此,是吾爲爾者重,而自爲者輕也。 吾不宜復爲爾悲矣。

吾爲爾歌,爾聽之。 歌曰:連峯際天兮,飛鳥不通。 遊子懷鄉兮,莫知西東。 莫知西東兮,維天則同。 異域殊方兮,環海之中。 達觀隨寓兮,奚必予宮。 魂兮魂兮,無悲以恫。

又歌以慰之曰:與爾皆鄉土之離兮,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。 性命不可期,吾苟死於茲兮,率爾子僕,來從予兮。 吾與爾遨以嬉兮,驂紫彪而乘文螭兮,登望故鄉而噓唏兮。 吾苟獲生歸兮,爾子爾僕,尚爾隨兮,無以無侶爲悲兮!道旁之冢累累兮,多中土之流離兮,相與呼嘯而徘徊兮。 餐風飲露,無爾飢兮。 朝友麋鹿,暮猿與棲兮。 爾安爾居兮,無爲厲於茲墟兮!

信陵君救趙論 (明代:唐順之 )

信陵君救趙論 ((唐順之) / 明代:唐順之 )

論者以竊符爲信陵君之罪,餘以爲此未足以罪信陵也。 夫強秦之暴亟矣,今悉兵以臨趙,趙必亡。 趙,魏之障也。 趙亡,則魏且爲之後。 趙、魏,又楚、燕、齊諸國之障也,趙、魏亡,則楚、燕、齊諸國爲之後。 天下之勢,未有岌岌於此者也。 故救趙者,亦以救魏;救一國者,亦以救六國也。 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,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,夫奚不可者?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?曰:又不然也。 餘所誅者,信陵君之心也。

信陵一公子耳,魏固有王也。 趙不請救於王,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,是趙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 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,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,欲急救趙,是信陵知有婚姻,不知有王也。 其竊符也,非爲魏也,非爲六國也,爲趙焉耳。 非爲趙也,爲一平原君耳。 使禍不在趙,而在他國,則雖撤魏之障,撤六國之障,信陵亦必不救。 使趙無平原,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,雖趙亡,信陵亦必不救。 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,不能當一平原公子,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,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。 幸而戰勝,可也,不幸戰不勝,爲虜於秦,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,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。

夫竊符之計,蓋出於侯生,而如姬成之也。 侯生教公子以竊符,如姬爲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,是二人亦知有信陵,不知有王也。 餘以爲信陵之自爲計,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,不聽,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,王必悟矣。 侯生爲信陵計,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,不聽,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 如姬有意於報信陵,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,不聽,則以其欲爲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,王亦必悟矣。 如此,則信陵君不負魏,亦不負趙;二人不負王,亦不負信陵君。 何爲計不出此?信陵知有婚姻之趙,不知有王。 內則幸姬,外則鄰國,賤則夷門野人,又皆知有公子,不知有王。 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。

嗚呼!自世之衰,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,有重相而無威君,有私仇而無義憤,如秦人知有穰侯,不知有秦王,虞卿知有布衣之交,不知有趙王,蓋君若贅旒久矣。 由此言之,信陵之罪,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。 其爲魏也,爲六國也,縱竊符猶可。 其爲趙也,爲一親戚也,縱求符於王,而公然得之,亦罪也。

雖然,魏王亦不得無罪也。 兵符藏於臥內,信陵亦安得竊之?信陵不忌魏王,而徑請之如姬,其素窺魏王之疏也;如姬不忌魏王,而敢於竊符,其素恃魏王之寵也。 木朽而蛀生之矣。 古者人君持權於上,而內外莫敢不肅。 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?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?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?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?履霜之漸,豈一朝一夕也哉!由此言之,不特衆人不知有王,王亦自爲贅旒也。

故信陵君可以爲人臣植黨之戒,魏王可以爲人君失權之戒。 《春秋》書葬原仲、翬帥師。 嗟夫!聖人之爲慮深矣!

報劉一丈書 (明代:宗臣 )

報劉一丈書 ((宗臣) / 明代:宗臣 )

數千裏外,得長者時賜一書,以慰長想,即亦甚幸矣;何至更辱饋遺,則不才益 將何以報焉?書中情意甚殷,即長者之不忘老父,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。

至以「上下 相孚,才德稱位」語不才,則不才有深感焉。 夫才德不稱,固自知之矣;至於不孚之病,則尤不才爲甚。

且今之所謂孚者,何哉?日夕策馬,候權者之門。 門者故不入,則甘言媚詞,作婦人狀,袖金以私之。 即門者持刺入,而主人又不即出見;立廄中僕馬之間,惡氣襲衣袖,即飢寒毒熱不可忍,不去也 。 抵暮,則前所受贈金者,出報客曰:「相公倦,謝客矣!客請明日來!」即明日, 又不敢不來。 夜披衣坐,聞雞鳴,即起盥櫛,走馬抵門;門者怒曰:「爲誰?」則曰 :「昨日之客來。 」則又怒曰:「何客之勤也?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?」客心恥之 ,強忍而與言曰:「亡奈何矣,姑容我入!」門者又得所贈金,則起而入之;又立向 所立廄中。 幸主者出,南面召見,則驚走匍匐階下。 主者曰:「進!」則再拜,故遲不起; 起則上所上壽金。 主者故不受,則固請。 主者故固不受,則又固請,然後命吏納之。 則又再拜,又故遲不起;起則五六揖始出。 出揖門者曰:「官人幸顧我,他日來,幸 無阻我也!」門者答揖。 大喜奔出,馬上遇所交識,即揚鞭語曰:「適自相公家來, 相公厚我,厚我!」且虛言狀。 即所交識,亦心畏相公厚之矣。 相公又稍稍語人曰:「某也賢!某也賢!」聞者亦心許交贊之。

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,長者謂僕能之乎?前所謂權門者,自歲時伏臘,一刺之外,即經年不往也。 閒道經其門,則亦掩耳 閉目,躍馬疾走過之,若有所追逐者,斯則僕之褊衷,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,僕則愈 益不顧也。 每大言曰:「人生有命,吾惟有命,吾惟守分而已。 」長者聞之,得無厭 其爲迂乎? 鄉園多故,不能不動客子之愁。 至於長者之抱才而困,則又令我愴然有感。 天之與先生者甚厚,亡論長者不欲輕棄之,即天意亦不欲長者之輕棄之也,幸寧心哉!

吳山圖記 (明代:歸有光 )

吳山圖記 ((歸有光) / 明代:歸有光 )

吳、長洲二縣,在郡治所,分境而治。 而郡西諸山,皆在吳縣。 其最高者,穹窿、陽山、鄧尉、西脊、銅井。 而靈巖,吳之故宮在焉,尚有西子之遺蹟。 若虎丘、劍池及天平、尚方、支硎,皆勝地也。 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,七十二峯沉浸其間,則海內之奇觀矣。

餘同年友魏君用晦爲吳縣,未及三年,以高第召入爲給事中。 君之爲縣,有惠愛,百姓扳留之,不能得,而君亦不忍於其民。 由是好事者繪《吳山圖》以爲贈。

夫令之於民,誠重矣。 令誠賢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澤而有榮也;令誠不賢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殃而有辱也。 君於吳之山川,蓋增重矣。 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間,尸祝於浮屠、老子之宮也,固宜。 而君則亦既去矣,何復惓惓於此山哉?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,至以爲《思黃州》詩,子瞻爲黃人刻之於石。 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,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,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。

君今去縣已三年矣。 一日,與餘同在內庭,出示此圖,展玩太息,因命餘記之,噫!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,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!

滄浪亭記 (明代:歸有光 )

滄浪亭記 ((歸有光) / 明代:歸有光 )

浮圖文瑛居大雲庵,環水,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。 亟求餘作《滄浪亭記》,曰:“昔子美之記,記亭之勝也。 請子記吾所以爲亭者。 ” 餘曰:昔吳越有國時,廣陵王鎮吳中,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;其外戚孫承祐,亦治園於其偏。 迨淮海納土,此園不廢。 蘇子美始建滄浪亭,最後禪者居之:此滄浪亭爲大雲庵也。 有庵以來二百年,文瑛尋古遺事,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:此大雲庵爲滄浪亭也。

夫古今之變,朝市改易。 嘗登姑蘇之臺,望五湖之渺茫,羣山之蒼翠,太伯、虞仲之所建,闔閭、夫差之所爭,子胥、種、蠡之所經營,今皆無有矣。 庵與亭何爲者哉?雖然,錢鏐因亂攘竊,保有吳越,國富兵強,垂及四世。 諸子姻戚,乘時奢僭,宮館苑囿,極一時之盛。 而子美之亭,乃爲釋子所欽重如此。 可以見士之慾垂名於千載,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,則有在矣。

文瑛讀書喜詩,與吾徒遊,呼之爲滄浪僧雲。

青霞先生文集序 (明代:茅坤 )

青霞先生文集序 ((茅坤) / 明代:茅坤 )

青霞沈君,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,宰執深疾之。 方力構其罪,賴明天子仁聖,特薄其譴,徙之塞上。 當是時,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。 已而,君纍然攜妻子,出家塞上。 會北敵數內犯,而帥府以下,束手閉壘,以恣敵之出沒,不及飛一鏃以相抗。 甚且及敵之退,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爲功。 而父之哭其子,妻之哭其夫,兄之哭其弟者,往往而是,無所控籲。 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,而又下痛諸將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,數嗚咽欷歔;,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,以泄其懷,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。

君故以直諫爲重於時,而其所著爲詩歌文章,又多所譏刺,稍稍傳播,上下震恐。 始出死力相煽構,而君之禍作矣。 君既沒,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其事,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,尋且坐罪罷去。 又未幾,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。 而君之故人俞君,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,刻而傳之。 而其子襄,來請予序之首簡。

茅子受讀而題之曰:若君者,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?孔子刪《詩》,自《小弁》之怨親,《巷伯》之刺讒而下,其間忠臣、寡婦、幽人、懟士之什,並列之爲“風”,疏之爲“雅”,不可勝數。 豈皆古之中聲也哉?然孔子不遽遺之者,特憫其人,矜其志。 猶曰“發乎情,止乎禮義”,“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爲戒”焉耳。 予嘗按次春秋以來,屈原之《騷》疑於怨,伍胥之諫疑於脅,賈誼之《疏》疑於激,叔夜之詩疑於憤,劉蕡之對疑於亢。 然推孔子刪《詩》之旨而裒次之,當亦未必無錄之者。 君既沒,而海內之薦紳大夫,至今言及君,無不酸鼻而流涕。 嗚呼!集中所載《鳴劍》、《籌邊》諸什,試令後之人讀之,其足以寒賊臣之膽,而躍塞垣戰士之馬,而作之愾也,固矣!他日國家採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,其能遺之也乎?予謹識之。

至於文詞之工不工,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,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,予故不著。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歸安茅坤拜手序。

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(明代:王世貞 )

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((王世貞) / 明代:王世貞 )

藺相如之完璧,人皆稱之。 予未敢以爲信也。

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,詐趙而脅其璧。 是時言取璧者,情也,非欲以窺趙也。 趙得其情則弗予,不得其情則予;得其情而畏之則予,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。 此兩言決耳,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! 且夫秦欲璧,趙弗予璧,兩無所曲直也。 入璧而秦弗予城,曲在秦;秦出城而璧歸,曲在趙。 欲使曲在秦,則莫如棄璧;畏棄璧,則莫如弗予。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,又設九賓,齋而受璧,其勢不得不予城。 璧入而城弗予,相如則前請曰:“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。 夫璧非趙璧乎?而十五城秦寶也。 今使大王以璧故,而亡其十五城,十五城之子弟,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。 大王弗與城,而紿趙璧,以一璧故,而失信於天下,臣請就死於國,以明大王之失信!”秦王未必不返璧也。 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,而歸直於秦? 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。 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市,武安君十萬衆壓邯鄲,而責璧與信,一勝而相如族,再勝而璧終入秦矣。

吾故曰: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,天也。 若其勁澠池,柔廉頗,則愈出而愈妙於用。 所以能完趙者,天固曲全之哉!

徐文長傳 (明代:袁宏道 )

徐文長傳 ((袁宏道) / 明代:袁宏道 )

餘少時過裏肆中,見北雜劇有《四聲猿》,意氣豪達,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,題曰“天池生”,疑爲元人作。 後適越,見人家單幅上有署“田水月”者,強心鐵骨,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,字畫之中,宛宛可見。 意甚駭之,而不知田水月爲何人。

一夕,坐陶編修樓,隨意抽架上書,得《闕編》詩一帙。 惡楮毛書,煙煤敗黑,微有字形。 稍就燈間讀之,讀未數首,不覺驚躍,忽呼石簣:“《闕編》何人作者?今耶?古耶?”石簣曰:“此餘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。 先生名渭,字文長,嘉、隆間人,前五六年方卒。 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,即其人也。 ”餘始悟前後所疑,皆即文長一人。 又當詩道荒穢之時,獲此奇祕,如魘得醒。 兩人躍起,燈影下,讀復叫,叫復讀,僮僕睡者皆驚起。 餘自是或向人,或作書,皆首稱文長先生。 有來看餘者,即出詩與之讀。 一時名公巨匠,浸浸知嚮慕雲。

文長爲山陰秀才,大試輒不利,豪蕩不羈。 總督胡梅林公知之,聘爲幕客。 文長與胡公約:“若欲客某者,當具賓禮,非時輒得出入。 ”胡公皆許之。 文長乃葛衣烏巾,長揖就坐,縱談天下事,旁若無人。 胡公大喜。 是時公督數邊兵,威振東南,介冑之士,膝語蛇行,不敢舉頭;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,信心而行,恣臆談謔,了無忌憚。 會得白鹿,屬文長代作表。 表上,永陵喜甚。 公以是益重之,一切疏記,皆出其手。

文長自負才略,好奇計,談兵多中。 凡公所以餌汪、徐諸虜者,皆密相議然後行。 嘗飲一酒樓,有數健兒亦飲其下,不肯留錢。 文長密以數字馳公,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,皆斬之,一軍股慄。 有沙門負資而穢,酒間偶言於公,公後以他事杖殺之。 其信任多此類。

胡公既憐文長之才,哀其數困,時方省試,凡入簾者,公密屬曰:“徐子,天下才,若在本房,幸勿脫失。 ”皆曰:“如命。 ”一知縣以他羈後至,至期方謁公,偶忘屬,卷適在其房,遂不偶。

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,遂乃放浪曲糵,恣情山水,走齊、魯、燕、趙之地,窮覽朔漠。 其所見山奔海立,沙起雲行,風鳴樹偃,幽谷大都,人物魚鳥,一切可驚可愕之狀,一一皆達之於詩。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,英雄失路、托足無門之悲,故其爲詩,如嗔如笑,如水鳴峽,如種出土,如寡婦之夜哭,羈人之寒起。 當其放意,平疇千里;偶爾幽峭,鬼語秋墳。 文長眼空千古,獨立一時。 當時所謂達官貴人、騷士墨客,文長皆叱而奴之,恥不與交,故其名不出于越。 悲夫! 一日,飲其鄉大夫家。 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,陰令童僕續紙丈餘進,欲以苦之。 文長援筆立成,竟滿其紙,氣韻遒逸,物無遁情,一座大驚。

文長喜作書,筆意奔放如其詩,蒼勁中姿媚躍出。 餘不能書,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、文徵仲之上。 不論書法,而論書神:先生者,誠八法之散聖,字林之俠客也。 間以其餘,旁溢爲花草竹石,皆超逸有致。

卒以疑殺其繼室,下獄論死。 張陽和力解,乃得出。 既出,倔強如初。 晚年憤益深,佯狂益甚。 顯者至門,皆拒不納。 當道官至,求一字不可得。 時攜錢至酒肆,呼下隸與飲。 或自持斧擊破其頭,血流被面,頭骨皆折,揉之有聲。 或槌其囊,或以利錐錐其兩耳,深入寸餘,竟不得死。

石簣言:晚歲詩文益奇,無刻本,集藏於家。 予所見者,《徐文長集》、《闕編》二種而已。 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,抱憤而卒。

石公曰:先生數奇不已,遂爲狂疾;狂疾不已,遂爲囹圄。 古今文人,牢騷困苦,未有若先生者也。 雖然,胡公間世豪傑,永陵英主,幕中禮數異等,是胡公知有先生矣;表上,人主悅,是人主知有先生矣。 獨身未貴耳。 先生詩文崛起,一掃近代蕪穢之習,百世而下,自有定論,胡爲不遇哉?梅客生嘗寄餘書曰:“文長吾老友,病奇於人,人奇於詩,詩奇於字,字奇於文,文奇於畫。 ”餘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。 無之而不奇,斯無之而不奇也哉!悲夫!

五人墓碑記 (明代:張溥 )

五人墓碑記 ((張溥) / 明代:張溥 )

五人者,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,激於義而死焉者也。 至於今,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,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;且立石於其墓之門,以旌其所爲。 嗚呼,亦盛矣哉! 夫五人之死,去今之墓而葬焉,其爲時止十有一月耳。 夫十有一月之中,凡富貴之子,慷慨得志之徒,其疾病而死,死而湮沒不足道者,亦已衆矣;況草野之無聞者歟?獨五人之皦皦,何也?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,在丙寅三月之望。 吾社之行爲士先者,爲之聲義,斂貲財以送其行,哭聲震動天地。 緹騎按劍而前,問:“誰爲哀者?”衆不能堪,抶而僕之。 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爲魏之私人毛一鷺,公之逮所由使也;吳之民方痛心焉,於是乘其厲聲以呵,則噪而相逐。 中丞匿於溷藩以免。 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,按誅五人,曰顏佩韋、楊念如、馬傑、沈揚、周文元,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。

然五人之當刑也,意氣揚揚,呼中丞之名而詈之,談笑以死。 斷頭置城上,顏色不少變。 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,買五人之頭而函之,卒與屍合。 故今之墓中全乎爲五人也。

嗟乎!大閹之亂,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幾人歟?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,素不聞詩書之訓,激昂大義,蹈死不顧,亦曷故哉?且矯詔紛出,鉤黨之捕遍於天下,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,不敢復有株治;大閹亦逡巡畏義,非常之謀難於猝發,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,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。

由是觀之,則今之高爵顯位,一旦抵罪,或脫身以逃,不能容於遠近,而又有剪髮杜門,佯狂不知所之者,其辱人賤行,視五人之死,輕重固何如哉?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,贈諡褒美,顯榮於身後;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,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,凡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者,斯固百世之遇也。 不然,令五人者保其首領,以老於戶牖之下,則盡其天年,人皆得以隸使之,安能屈豪傑之流,扼腕墓道,發其志士之悲哉?故餘與同社諸君子,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爲之記,亦以明死生之大,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。

賢士大夫者,冏卿因之吳公,太史文起文公、孟長姚公也。